上游的手机堆积在他这一个地方。
他的节奏出错,经受查检的手机变得混乱。
一条流水线,因为他一个人的失误而失去了有序运转。
对面、上游和下游数十双口罩之上的眼睛扫过来,他们的视线盯紧这个也许会让他们晚点下班的罪魁祸首,无形压力施加到他一个人身上。
陈一觉得心都漏了半拍,眼前越来越模糊。
离他三四个人的位置,一个高出其他人一头的男人走过来,拿过他手里的手机对着强光检查,又迅速分拣出上游的手机。
陈一反应过来,两个人加快进度一齐查检,才赶在主管发现异样之前让他们这条线恢复了运转。
男人沉默不语回到原来的位置,其他工友才收回愤懑责怪的眼神,继续自己的工作。
陈一真的觉得看不清了。
他凑近了强光,毫不避讳那些伤眼的光直射眼睛,只为了不再拖大家的后腿。
一天的工作结束,所有人离开车间时是沉默的,除了脚步声,甚至连抱怨的声音都没有。
人群中那个高大的男人绕过其他人,来到了陈一身边。
他们俩沉默着去食堂吃没什么味道的菜,两个人的衣服领口上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
陈一是第二次回到这家电子厂工作,在他十七岁的时候。
那个绿眼睛和自己进了这座偏僻的电子厂,住在同一间八人宿舍。
他们已经卧底工作半个月了,用隐藏摄像机拍下了足够多的黑工厂素材。
这个绿眼睛和那个记者来找他就是为了揭发四芜这些工厂压榨工人的幕后真相。
或许是为了他们承诺的报酬,或许只是单纯不想再在人才市场踮起脚等那些没有自己位置的面包车,陈一答应了下来,一开始说好是他和记者去卧底,但最后真正进厂的却是这个绿眼睛。
“他们会招外国人吗?”
“戴上这个就会了。”
绿眼睛给他展示了两片漂在装了水的盒子里的黑色薄片,一戴上,还真成了个黑眼睛。
但陈一还是觉得怪怪的,这个人不用工作的吗?为什么不让记者来非要自己来?
“工作的确有,但这件事风险太大了,被发现有摄像机的话你们会遇到很可怕的事,我不放心。”
难道他来了他们就不会遇到危险吗?
仿佛是看出了陈一的疑问,绿眼睛神秘笑笑。
“我亲眼看见这些也很重要。”
他们住在八人间宿舍里,每天重复那些机械一样的简单流水线动作,工作十多个小时,下工回到宿舍时才会有点人味。
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浸着汗的衣服挂在床头栏杆,密不透风的房间又闷又热,随手可以拍死一只臭虫。
掉漆的墙壁长出青苔,汇成一股难闻的气味,久而久之也就闻惯了。
新年将近,宿舍没那么热,虫子也少了点,但那股难闻的味道依旧绕在每个人鼻尖。
晚上他们会有一小段时间的交流,来自哪里,家里有没有老婆孩子,厂里哪个女工好看……
但宿舍里干活最利索的那两个人常是不说话,只听着他们谈天附和几句。
陈一被追问讲讲自己的时候,他不知道该讲什么。
“我是四芜本地人,一个人生活,几年前来过这里一次,但被说年龄太小辞退了。”
几声嘘声不约而同响起。
“什么年龄太小,明明是想让你打白工,你看看现在厂里那么多十几岁的女娃子男娃子,只流口水的傻子都招去干苦力,这些人什么时候守过规矩啊。”
绿眼睛的声音传来:
“现在不是有很多暗访的记者吗,政府也准备清查了。”
“你这细佬还说,我昨天才看见他们在查人,查得越来越严了,发现摄像机和电话就走不脱啦,这群人和□□没区别的。”
“要跑也跑不了啊,外面一片全是光秃秃的地,手电筒一照就看见了!”
陈一面对墙壁,心有灵犀地接过从上床紧贴墙壁的缝隙里传下来的纸条,努力看清楚上面的字——
“明天下工,小门汇合,摄像机都给我。”
明天他们下工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加上晚饭和自由活动的时间,一共有二十五分钟供他们逃跑。
小门是他们用自由活动的时间找到的守卫最少的门,但要想逃出工厂的可追踪范围,到达约定好的汇合地点上车,还需要跨过一条河和甘蔗地。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变数,万一哪步失误了就会被工厂的人捉住。
先要逃出去,才有可能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