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是痛苦的。
漫长的痛苦。
他感受痛苦,却依旧,不知答案。
没有眷恋,也无逝去之悲伤,连对死亡,也无法生出渴望。
所有,所有他能感受到的...如果那是一种情绪,便只是迷茫,
如浩渺烟海般,深邃、邈远的迷茫。
“又是那存活的;曾死过,现在又活了,直活到永永远远,并拿着死亡和阴间的钥匙。”
他听见对方的念诵,圣经,启示录里的篇章。
恰到好处的停顿,与干净的声线,如祝祷一般的圣洁,仁慈。
有一瞬间,他恍然回到了小教堂。
冰冷明亮的光线、一尘不染的白袍,以及,耳畔回响的,理应聆听的福音...
但没有,他仍在这儿。
所面对之人,也绝非神明的信徒,那更像是黑夜,坚固、悠扬、也残酷冰冷,以黑暗侵袭,以尖刀穿刺。
更擅以旧忆的歌谣,作发问之铺垫:
“若说从人间来的,那窃取了钥匙的小偷,也想要执掌胜过死亡与阴间的权柄吗?”
他被抵在座位上,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助地仰头。
他竭力想看清面对之人的神情。
那是什么?
自己看见的是什么?阴影,死亡,专注,痴迷?
那种神情,是对死的渴求吗?
与魏尔伦以死作救赎,欲杀他时,全然不同。
他无法理解,此时太宰治的神情。
那洇着光的黑暗,暗如潮水奔涌,昏暝的衰败...那,炙.热又结冰的渴求,如不可名状,拥围挤压,侵占每一缕空气。
呼吸,无法呼吸,空气成了毒药,大脑已失去机能。
骨肉震颤,心脏惊惧如鸟。
他无法理解,无法看清,无法言明。
那种神情,就像是通过什么,以碰触死亡本身?
而他是其中的媒介?
专注、温柔、甚至小心翼翼,透过他注视死亡的目光,在彼岸飘摇,如一缕归舟。
拷问还在继续:“聪明的小偷,偷走了重要的东西,不会把它藏在自己身上,”声音是冰凉的,不比目光更冰冷,只寒凉彻骨。
连时间也恰到好处:“所以,告诉我吧,在哪里?”
在他窒息的最后一秒,“那把掌控魏尔伦,触及了神明的,钥匙。”
*
拷问,是一种技巧,也是一个过程。
为了让受问之人有回答时间,太宰治稍微放缓了力度。
但,他没有得到回答。
面前的少年,发出近乎抽泣的气音,如羽毛拂过琴弦,惊颤。
对方睁着一双眼,眼眶通红,像小兔子,生理性的泪水湿哒哒的,头发也凌乱地糊在脸上,狼狈不堪。
但,没有回答。
尽管发出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却还在装傻充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哈...顽抗负隅,令人厌烦。
于是,再一次地,他收紧了力道。
只是这一次,没有问话了,是安静的。
朝阳从遥远的山涧升起,霞光金红交加、绚烂夺目,温暖的光线一点一点蔓延。
但这狭小的、车站投下的三角阴影里,是光照不进的寂静。
鸢色的左眼中,黑潮集聚如雪,什么在坍塌、翻涌...一如嗜血的渴求,与无望的执着。
手指在用力,但太宰治的姿态却是闲散的,只像在抚摸什么小动物。
他敛眸俯看对方,感受指下越发微弱的脉动,在逐渐迟缓走向停滞的节律中,
感知,流逝的生命。
*
发不出声音。
想要呼吸,肺痛如火,
但...灼烧,烧灼,四周笼罩着焦灼而痛苦的热气。
头脑昏沉,渴求冲撞如山石,原来,生物对空气的渴望,与情感无关,是一种本能。
但,无法看清,无法挣脱。
只能于起伏的晕眩中,想象自己死亡,——枯萎如树皮般剥落、分解,如金鱼,弹跳着,腮腺张合。
在恍惚中,雾岛栗月想起了一切无关紧要之物,——家乡成片死去的燃烧森林、外祖母临终满是褶皱的微笑...
他想起魏尔伦说彗星飞行,想起太宰治,望向自己的神情。
对于痛苦与死亡,这个人,又是怎样理解的呢?
为什么,感到了悲伤?
——静默在淤泥里,却透不过气来,于深处腐烂,长存的虚无...
似曾相识,这是他曾感受过的,对方周身弥散的情绪,彼时,他将那当作悲伤。
而现在,心肺烧灼,胃部抽搐,是悲伤?
抑或,靠近却无法抵达的死亡,才是悲伤?
时隔一年,再一次地,他感觉到了什么,产生新的情绪,却并非眷恋,而是如渊向死之渴求。
这是他的情感,还是他共鸣的、名为太宰治的,这个人的悲伤。
雾岛栗月不明白。
他抬起了手,努力,却没有什么力气,
于是最后,用尽力气,少年也只是堪堪将手搭在了另一只缠满绷带的手上,那像是一种祈求,
抑或,安慰。
*
眼睑膜点状出血,口唇发紫,肌肉张力降低,反应迟缓...严重缺氧的表征。
太宰治冷静地观察着、评判。
少年看向他的眼睛,涣散的绿,夹了一点蓝,却很清澈,
清透如无人问津的林间碧潭,连微风也无法留下痕迹。
和所有他见过的将死之人都不同。
其间没有恨意,也没有渴求,只是平静地,注视世界,注视自己,掩映皆不留影。
最终,他松开了手。
“记住这种感觉,这是被你所杀之人,在死亡中溺毙的感觉。”
俯身至少年耳边,太宰治吐出的话语,一如情人间的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