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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哈——惠,可真有你的啊~”
被嘲笑了,但听到悟这样有活力的笑声,惠反而松了口气,原本疲惫的身躯从内而外地涌起一股新生的力量,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不少。
斗篷下,两个人身体紧贴在一起的地方正源源不断地向彼此传递着热意,虽然在风雪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但仍然创造出了独属于他们的温暖一隅,带给人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双手环在背负着他于风雪中坚定前行的孩子胸前,被高烧烧晕了脑子的悟能清晰感觉到左手掌心下规律沉稳的心跳,“咚—咚—咚—咚—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的心跳重合在了一起,它们隔着两具血肉构成的躯壳,用这种方式相互问候。
“我们现在是往哪里走?”
“……不知道。我想至少找个能落脚的地方,要是能找到有人的村子或者其他人留下的痕迹就更好了,所以先去地势较高的地方,从高处往下看重新确认一下方向。悟有什么建议吗?”
“没有,之前我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了两个月都没有迷路过一次。这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迷路。”
“……那还真是对不起了啊。”
“没关系,谁让你是惠呢?悟大人原谅你了。”
“还没有问过你,你为什么会在外面流浪?还流浪了两个月?还有你家里人…”想到悟说过的、那些人对他的评价,惠微不可察地一滞,转移了话题,“一个人在外面很辛苦吧?”
“总比呆在家里要好一些。”悟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
“悟大人我啊,并不是在父母的期待中诞生的孩子。惠,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幸运,能在家人的爱与保护中长大。”察觉到黑发孩子想要说什么,他连忙澄清,“别误会,悟大人这样说可不是在羡慕你。
那些过去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只是一群笨蛋不知所谓的演出罢了。”
风雪渐渐小了下来,天地间安静得仿佛只有他们两人,在他们的身后,是两排深深陷入积雪中的、绵延不绝的脚印。
“我的生母出身一处富庶的海边城池,据说家里做的是珍珠贸易,在当地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皿婆婆说她算不上多漂亮的美人,完全是一团孩子气,哈,没办法,她那时候才十一岁嘛~但她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那是一双旁人从没有过的、像是天空一样的蓝色眼眸。”
“皿婆婆是?”
“皿婆婆是她的奶娘,也是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最后看着她死亡的人。六年前她只有十二岁,生下我后因血崩而死。”他的声音低落下去,“皿婆婆说,除了发色,我的长相尤其是眼睛,几乎和她的小姐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她会在我出生后就立刻掐死我。”
上山的路越发难走了,惠一边于雪地上步履维艰,一边沉默地听着他的讲述。
“那个男人,”他指的是自己的生父,“是被邀请去那里祓除咒灵的,在当地的富商家里接受招待应该是种常态?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他不巧地喝醉了,又不巧地走错了院子,不巧地被一双妖怪似的眼睛迷住了,不巧地向一个年纪同他大女儿一样大的女孩子伸出手,不巧地碰上了想要救下女儿的富商夫妻二人,更不巧地在醉意中下了重手……
等他醒过来,还要对着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感叹一句可怜,硬着头皮把被折腾到只剩下一口气的女孩儿和拼命护着她的老妪送去自己在平安京的家中安顿,顺便清点了女孩儿家里的所有资产,并当作嫁妆一起带走。
他说作为对她的补偿,可以娶她当侧室,普通人能有资格踏入咒术师家族的大门,算是相当了不得的补偿了。”
这是多么无耻的一个人?这又是多么无耻的一番话?
惠伸出手握住了环在自己胸前、比自己小上一圈的手,那只手立刻用力反握住他的,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缝,同他十指相扣。
“不过他一直不知道,他后来之所以不行了,不是因为年纪大了,而是因为皿婆婆给他倒的茶里加了一种海边特有的海草磨制成的粉,哈哈哈,只需要一次性服用的剂量足够大,就能永久性帮他管住自己的下半身,哈哈哈哈——咳!咳咳!”
“别再说了,你还在发烧,情绪不能太激动。”惠轻声劝他。
“不!我偏要说!”悟用虚弱的声音坚定地说,“那个男人杀死了她的家人,夺走了她的财产,毁掉了她的人生,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只因为他是咒术师!所以我最讨厌咒术师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最讨厌普通人?”
“对啊”,他说得理直气壮,“我最讨厌普通人,也最讨厌咒术师,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惠嘴里这么应着,心里却暗想,你不如干脆说你最讨厌人类。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只有比平常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两人间打转。
很快,悟率先打破了沉默——
“但我不讨厌你,惠,我不讨厌你。”他认真地重复了两遍。
惠继续往上走着,脚下的雪咯吱作响,他紧盯脚下,一时竟理不清自己的感受。
有点儿好笑,倒是把话说清楚啊,不讨厌是什么意思?又有点儿心酸,想要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想要知道过去的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而更多的是悲哀,为他的母亲,为他,为所有这场无妄之灾里的受害者们。
他们紧扣在一起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