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他速度够快,抢先一步将她揽在了怀中。
“阿意,阿意!”
血水混着雨水贴在她脸上,左肩上的长箭刺在肉中,疼痛不已。
“柳大哥……我们胜了。”
唐一意勉强抬起满是血泡的手,想要抚一抚柳云关的脸。
是不是这雨下得太大了?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亦分辨不清他脸上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我带你回去。”柳云关双手环过唐一意的背将她横抱了起来,一路上都低着头,试图盖过天上正泼洒的雨水。
还好,还好这身躯是有力量的,能抱得起来。
沈丰怀领着众官员不顾风雨地赶到战场时,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自己熟悉的背影。
三年前在京都的朝堂之上他们总是拌嘴,卫修义一言不合便拂袖走人,从不认输,亦从不愿意在他面前低头,他的背影沈丰怀是记得很牢的。
当他跌跌撞撞走到卫修义跟前时,从前那个顽固的人永远低下了头。
“你的书信还等着你亲手拿去给卫嫂呢。”
沈丰怀跪在他面前,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可卫修义再没有任何回应。
那封没来得及寄出的家书,竟成了遗书。
秋雨寒凉,不断刺着沈丰怀的骨。
他们在朝堂上吵了好几年,在这临兰成为朋友还未满二月,便就此天人永隔。
空旷的平原上除了雨声,便只剩下沈丰怀的哀嚎了。
唐一意肩上受了伤,又在雨里淋了许久,回到客栈之后连发了几天的高烧,每日就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柳云关的厨艺不大行,烧的菜总不对她的胃口,就是买她最爱吃的水晶糕她也不愿吃。
大战之后连下了几天雨,晚间又凉了几分,柳云关甚至为她寻来了冬天才用的烤火炉。
“柳大哥,还没冷到这境地。”
“不行,你这几天高烧不退,还是捂暖一些比较好。”
柳云关说着,往烤火炉中又添了几块炭火。
还捂呢,今日都不知捂出过几身汗了。
“卫将军他……”
唐一意倒下之前,最后一眼看向的便是卫修义的方向,这个话题总是绕不开的。
“明日出殡。”柳云关将手中的姜汤递向她。
那姜汤方才吹了吹,眼下应该不算烫了。
先人总说落叶归根,人死之后,尸首应当在故土安葬,可临兰离京都千里远,若是将尸首运回去,怕是会腐烂在半途。
沈丰怀与众官员商量了一番,最终选了郊外一处风水最优之地,打算明日出殡。
卫修义生平生活极简,起居和衣食上没有太大讲究,将军府上万事万物都朴实得很,最奢侈的不过就是院中摆了一排不同材质制成的兵器。
书房中都是些行军策略图,各部兵书摆了满满一架子。
虽说是武将,可也不是从不读书,毕竟有些阵法和平明各地的地形地势还是需要了解的。
至于那些什么“之乎者也”,他当真是看一眼就头疼,故平日不喜涉猎。
下葬的时候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作为陪葬品,沈丰怀挑了一柄卫修义平时最趁手的剑放入棺材当中,在墓前为他摆了一锅鲜羊汤,算是能想到的最好的送行法子了。
“卫兄,实在是对不住了,我寻遍了全城都未寻得冬瓜与排骨。”沈丰怀为卫修义上了几炷香,“罢了,就算寻着了,我的厨艺也比不上卫嫂的。”
卫修义出殡时临兰全城百姓相送,一路长长的队伍跟着灵棺出了城,无人言语,只剩小小的啜泣声。
待到坟上的最后一捧土盖好,众人将自家做的祭品端到坟前,齐声唱起了哀思歌。
一方水土养一方嗓,柳云关听着自己从未接触过的调子,不知为何突然落下一行清泪。
身侧的唐一意注意到柳云关的反应,掏出小帕子递给了他,“擦擦泪。”
唐一意有些疑惑,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游走江湖多年,见过不少杀戮,未曾想还是会因此落泪。
“谢了。”柳云关接过帕子,在手里握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决定抬起衣袖粗犷地擦去了脸上的泪。
那帕子柔软又洁净,素色的布料上一尘不染,他不愿让自己的泪将手帕污了,但心中又不愿还给唐一意,索性塞到了衣袖中。
她手帕多着呢,懒得同他计较。
“唐姑娘。”沈丰怀注意到角落中的两人,走到了他们跟前,“眼下临兰形势已定,不知二位何时离去?”
他们既是自由往来的,便不会在临兰定居,若非被大军临境的局势困住,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今日出殡大开城门,百姓鱼贯而出,窃走万壑松的贼人想来是趁着此次机会逃开了。
往后的日子没有留在临兰的必要。
“明日便走。”言罢,唐一意喉中突然一阵刺痒,忍不住咳了起来。
自前几日一战以来,她的伤还没好利索,风寒亦需要些时日调理。
柳云关担心她的身子骨,“要不再多待上几天?”
“不可,这草药还是早日寻完早日安心。”
又是草药,柳云关默默地撇了撇嘴。
“唐姑娘,我冒昧问一句,你为何需寻这万壑松?”
沈丰怀这些日子光顾着忙了,竟然疏忽了侯爷府的贵人,此刻得了空,总算是记起来没完成的事儿了。
“坊间曾有传言,说这用万壑松所制的松香颇为罕有,我也想看看这松香究竟是何种模样。”
自然是不可将实情全盘托出的,唐一意稍加隐瞒了些,不过找万壑松确实是为了提取松香,那才是治愈失忆的一味药引。
“原来如此。”沈丰怀脸上露出些喜色,“万壑松所产松香甚少,不过这两年我也收集了些,不知在数量上能否满足姑娘的需求。”
三年前沈丰怀得赵勉所赠万壑松,对它一直细心照料好生侍候,结了点松香都被当成宝贝收了起来。
赵勉既识破了他是皇帝派来的,却仍礼待于他,处处敬重他作为赵华景夫子的身份。礼尚往来,他自然也是回敬的。
再说了,赵勉那是真的有本事,偏就是皇帝小心眼了些,这些年侯爷府没少受委屈,沈丰怀对此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爱屋及乌,他敬赵勉,延伸到了敬万壑松,亦延伸到了敬唐一意。
她既需要这松香,那便予她吧。
“这便是所有的松香了。”
沈丰怀手中捧着巴掌大的布袋,交到了唐一意手中。
“多谢沈大人。”
这布袋拎着确实轻飘飘的。
“唐姑娘,卫兄虽已离去,可我作为临兰城的主簿还是要长守于此的,故有个不情之请。”
“沈大人请说。”
沈丰怀拿出一封书信,“这是卫兄出征前吩咐我的家书,不知姑娘可否代卫兄送回京都。
书信已经封好口了,上边简单的写着“娘子亲启”四个小字,字迹清秀得不像是一名武将的手笔。
她将书信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袱中压平。
家书抵万金,家书抵万金,包袱中的这封书信比赵华景那五百两的票据还要宝贵。
“沈大人,保重。”
临行之际唐一意想了半天,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临兰城地境特殊,守卫又虚空了些,不知此战过后朝廷是否会增加驻兵的数量,或是在策略上做出其他的调整,一切都未可知。
更不知下次再游历至此时,沈丰怀是否还能安然无恙。
天高地远,唯剩一句相互保重的嘱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