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姜芽与夏承轩八字相合吧,自从她嫁去谢家之后,谢承轩的身子骨竟奇迹般的好了起来,而谢氏夫妇为人向来宽厚,亦从未苛待过她。
她意外的在谢府过得风生水起,两年后便有了第一个孩子。
过得越幸福,姜芽便越愧疚,她不敢再回姜府,亦从不与杜从书和姜见山二人见面。
他们都以为她还在记恨他们,未曾想她却是在记恨自己。
这些年装成姜麦她太疲倦了,如此多的书卷,如此沉重的家务事,她都要亲自阅读,亲自过问,只因她的阿姊是秦淳城中最出名的大家闺秀。
夜深人静之时,姜芽总会想起姜麦还在世时,明明很困却总愿意托着脑袋听她讲坊间趣闻的情态。
这七年间她无数次偷偷摸摸去城郊为姜麦扫墓,却连烧纸钱的灰烬都不敢留下。
她怕某一天会在这里遇上爹娘,他们只需多看几眼便能知晓她究竟是谁。
“回去看看二老吧,他们很想你。”唐一意最后轻轻说道。
已经发生的不能再改变,剩下的人只能学着接受。
是日中秋,姜芽留下一封书信向谢府说明自己不是姜麦后便出了门。
这一次她换上了自己从前最喜爱的亮色衣裳出了门。
“少奶奶这大清早的要去何处?”
门仆第一次见自家少奶奶穿得如此鲜艳,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回家。”姜芽未作太多答复,低头继续赶自己的路。
杜从书一大早便在谢府门前候着了。
昨夜唐一意告知他,今日若是一早在谢府门前候着,便有告别的机会。
可当那一抹鲜艳闪入视线时,还没来得及说出告别,他的眼眶便湿了。
麦儿一向不喜穿着如此显眼的衣衫。
“书呆子,阿姊已经离去七年,你也应该开启新的生活了。”
姜芽双手堆叠,弯腰向杜从书深深地鞠了一躬。
杜从书回了一躬,眼泪一滴一滴砸在谢府门前干燥的地面上。
她没有做过多停留,转身走向了回家的路。
姜府门前,姜见山和陆伶早早便于此等候着了。
当姜芽的身影越来越近时,他们终是没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爹,娘,芽儿不孝。”
姜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起了头。
七年了,她终于能够放下所有来承担自己的错了,哪怕逃婚之举是无意的,可还是间接造成了姜麦的死。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姜见山和陆伶活到这个年纪,对过去的事早已看开了,不管当年姐妹二人中究竟是谁罹难,对他们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而不论活下来的是谁,对他们来说都是莫大的安慰。
只要活着的还能好好活着,便足矣。
他们俯身将姜芽扶起,三人抱在一起痛哭了起来。
中秋当日姜芽再回姜府,当她步入出嫁前和姜麦生活了十余年的小屋时,泪水喷涌而出。
七年过去了,房间中的布局如故,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好像下一秒姜麦又会从门口走入,再坐回案桌前捧书静读。
姜芽沉默着换了一身素色衣裳,与姜见山和陆伶备了些小菜,共同前往郊外姜麦的坟。
“咱们给麦儿寻得这处地儿好啊,每年到此都不长杂草。”陆伶扫了扫碑上落下的枯叶。
在郊外哪有不长草的道理,更何况临水而居。
唐一意一言不发,没有将姜芽经常来此祭拜的事情说出。
“阿姊,芽儿来给你赔罪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但这是她第一次公开地以姜芽的身份来。
这些年她有无数次说出自己身份的机会,可她都没说。
谢府的信任,谢溪和谢林的出生,所有人对姜麦身份的认同,她都无法狠下心来割舍,渐渐的,竟习惯了姜麦这个身份。
姜芽双膝下跪,朝着姜麦的坟磕了几个头,手腕上手链的珠子硌着额角,磨得有些痛。
顷刻间一阵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
姜芽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很恍惚,闭上眼的那一刻,觉得好像回到多年前那个姜麦拉着她给杜从书赔不是的正午,她记得阿姊说过一句话。
“芽儿,要为自己犯的错承担责任,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爹,娘,今日过后我要为阿姊斋戒三年。”姜芽缓缓将头抬起来。
她顶着姜麦的身份过了七年,应当做出些什么。
“日后溪儿和林儿还望爹娘同承轩一道好生养育。”
如今谢林与谢溪已过了事事离不了娘亲的年岁,这倒让姜芽放心了不少。
斯人已逝,她没有其他赎过的机会了。
凉风之中,姜见山和陆伶相互搀扶着,最终没有说出阻拦的话。
姜芽的性子他们是清楚的,过去虽然跳脱但是说一不二,再说了,真不让她斋戒三年,她真会带着深重的愧疚过一辈子。
“罢了,想做什么便去吧。”陆伶开口应允。
三人摆好小菜之后,接着为姜麦上了几炷香,唐一意和柳云关这一趟作为外人也不知道该带些什么好,眼下又不是菊花盛开的季节,只好在溪边摘了一捧野花,置于姜麦坟前。
“回去之后需赶忙找工匠再造一块碑了。”姜见山看向那碑,上边刻的还是姜麦的名字。
这碑一来对死者不敬重,二来对生者不吉利,还是早些换掉好。
祭酒过后三人又陷入沉默之中,几年没再见面了,竟觉得生疏了些。
“回府吧,今夜爹给你烧几个你从前最爱吃的菜。”姜见山提议。
“还是笋炒鸭?”姜芽浅浅地笑着。
“那自当是。”
“爹,这七年间我的手艺可是大有进展,今夜跟你来一场厨艺比拼如何?”
“哎哟,为父竟有一天能吃上你做的菜。”
多年前姜芽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时,可是连个火都不会生的,没想到如今的她竟也能从容应对庖厨中的杂事了。
“娘,今夜你想吃什么菜?芽儿给你做。”姜芽问陆伶道。
陆伶眉毛一挑,“翅包饭如何?”
两姊妹从前都爱吃这个。
“好,那便做一道翅包饭与爹一决高下。”
唐一意在身后看着姜芽眉开眼笑的样子,觉得和前几日谢家少奶奶那端庄的仪态还是很不相同的。
怪不得她这些年根本就不敢回府,不敢见姜氏二老与杜从书。
他们一眼便能看穿她。
“唐姑娘和柳门主一道来吧。”
考虑到唐一意二人是异乡者,中秋之日在秦淳城中无处可去,姜见山主动邀请道。
“那真是太好了。”柳云关抢着答应。
仅方才听姜芽三人讨论今夜的饭菜,柳云关就咽了好几轮口水,眼下人家主动邀请,更是说中了他心中所想。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唐一意也想看看姜氏父女在厨艺上能拼出什么花来。
是夜,明月高照,姜见山和姜芽在庖厨中比拼得热火朝天,陆伶端了盘子,先往祠堂中送去一份,摆在姜麦的牌位前,再送一份到屋中的小桌上。
没一会儿,小桌就已摆得满满当当。
姜芽喝了点小酒,叽里呱啦地向陆伶倒起在谢府执家的苦水来,惹得陆伶一面为她打抱不平,一面又觉得好笑了些。
吃过几口饭菜,姜府门仆便前来通报,说是姑爷来了。
姜芽闻言一惊,手中的筷箸拿不稳,落在了地上。
“总归是要面对的。”她低语道。
今晨出门前她便已在谢府留下一封书信,向谢府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眼下他既找来了,那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如此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怎能不带上为夫呢?”谢承轩笑意浓郁。
这大过节的,他也没空手前来,说完话之后便将手中提着的糕点等物什放在了空着的椅子上,接着跟没事人似的坐在了姜芽身侧。
“娘子可是许久未曾下厨做着翅包饭了。”
一桌五人自打谢承轩进门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
“怎么?你们姑爷来了连碗筷都不多拿一套吗?”谢承轩佯装生气。
一旁侍立的小厮闻言如梦方醒,麻溜地为谢承轩备了一套碗筷。
“都别看着我了,快吃吧,不然一会儿饭菜该凉了。”
“承轩……”姜芽拿不准他的态度,以为他是还没看到自己留的书信,想开口当面告诉他。
谁知谢承轩将筷子递到另一只手,空出来的那一只温柔地握住了姜芽的手。
“娘子,我谢承轩心悦的从来都不是你的名字,亦不是所谓的八字,而是真真切切摆在我眼前的这个人。”
同床共枕这么多日子,他心中很清楚自己的娘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所有的事情我愿同你一道面对。”
对也好,错也罢,他都愿意。
姜芽释然地笑了,反握住谢承轩的手。
就在这一刻,她心中所有的包袱终于得以卸下。
“来!今夜不醉不归!”姜见山举起酒杯。
“不醉不归!”
月光盈盈,人心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