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迟眉心一凝,神色稍黯,“知道了。”
饶是当日叛军没有机会攻入皇陵,单就谨王谋反一事,还是令延帝景源急怒攻心,一回宫便沉沉病倒。
景迟亲眼看着父皇为钟爱之子的忤逆而倒下,本以为会心感快意,但听闻中官带来的这个消息,他却还是觉着难以呼吸。
父皇究竟有多偏心景选,才会爱之深责之切,无法接受现实?
是因为景选乃父皇的第一个儿子,还是因为对萧氏的爱屋及乌?
景选压下心头不快,侧目用余光看向盛霓所乘的马车,眉梢那点冷意便消散了些。
“回京。”
马车行得飞快,盛霓坐在车厢中,心也随着颠簸而惴惴不安。景迟眼底的青黑她瞧得分明,他这几日定然无暇安寝。晚饭时景迟借口他事并未与她同用,愈发令人预感不好。
京中,似乎情势很糟。
当盛霓得知景迟决定连夜赶路的时候,她彻底确信了心中所想。
许是才出了谋逆大案的缘故,官道上静悄悄的,只有这一队马车碌碌赶路的动静。
景迟听闻云朱来请他上马车时,其实想要拒绝。
他不想让盛霓发现自己此刻心神很乱。
可是他也并不想拂了她的好意。
随行的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于是景迟让副将牵着他的马,自己坐进了盛霓的马车。晚晴和云朱则乖巧地挪到了第二辆马车上,与小婢女们挤一挤。
星夜无月,马车里只有一盏摇曳的灯,柔和的灯光映在小公主的粉面上,莫名有种旖旎的错觉。
景迟不觉加深了呼吸。
盛霓无从知晓景迟此时此刻的隐秘心思,她握住了景迟骨节分明的手,轻声道:“很累吧,这些日子一定发生了许多难缠的事。”
她的声音很软,温柔地抚过景迟心头。
景迟抬眸,看进她眼中。
“还好。”他低声道。
盛霓莞尔,垂目遮住心绪——他自是逞强惯了的。
“京城……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事吗?”盛霓决定直接问出来。若仅是谋逆案,不会令他这般心神不宁。
景迟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恍然,歉疚地低下眉眼。是他思虑不周了,半日疾行,又连夜赶路,阿霓当然会察觉到异常,自己却未及时相告,一定害她不安多思了。
景迟抬手,屏息,环住盛霓的纤腰。见她并无嫌弃之意,于是收紧了手臂,将人一带,圈入怀中。
“谋逆案已平息,只是……圣上龙体欠安。”
盛霓起初无甚反应,还在等他继续说下去,但发现一句话已然结尾,再联想到赶路的紧迫,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坐直身子看向景迟。
“你的意思是……”
景迟抬手按住盛霓的唇,半晌,缓慢地点了点头。
盛霓双目瞠大。
难怪景迟今日心事重重。
今上龙体有恙,一面意味着父亲危在旦夕,一面又意味着,一旦有个万一,太子……便要继位。
这两件事交缠在心头,任谁都会心力交瘁。景迟再强,也是血肉之躯,被这件大事压着,如何能不身心疲惫?
盛霓将头埋在景迟胸前,无声地抱紧了他。
景迟也没再言语,搂住盛霓,在摇晃的马车中沉默着。
前方是树影幢幢的寂夜,漆黑的未知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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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抵达燕京城的时候,城门尚未正式打开,街道上清清静静。等到行至皇城丹阙门前,晨曦穿破薄雾,天光开始大亮。
公主府的婢女们在此下车,目送太子与公主进宫。皇城看上去还是与从前一样,一百多年来都是这般矗立,无论人间发生了逼宫谋逆还是父死子继,皇城只是冷眼旁观,静默不言。
景迟牵住盛霓的手,一齐往霄和殿去。
远远地,殿外整齐聚着许多人,没有牵扯进谨王谋逆案的外臣此刻也候在殿外,极不寻常。
景迟不觉脚步加快。
众人发觉太子殿下回宫,连忙让出一条中路,躬身见礼。景迟和盛霓这才看到,诸人面上或悲戚或痛心,扫向他的目光也愈发谦卑恭谨。
景迟几乎是箭步冲入了霄和殿。
殿内人影幢幢,浓重的药味甚至盖住了龙涎香的清幽,暂理六宫的環妃、宫内唯一未出降的韶青公主和两个年幼的皇子都在殿内,均是满面泪痕。
福公公一见景迟,立刻跪倒,伏身悲泣:“太子殿下,先皇驾崩了!”
景迟脚步一僵,钉在原地。
環妃垂泪道:“还请太子节哀,主持大局。”
韶青带着两个年幼皇子强忍哭腔,冲景迟拜倒:“请太子哥哥节哀。”
景迟下意识握紧了盛霓的手,只觉自己手指冰凉,一点血温都没有。她的小手回握住他,是无垠冰冷中唯一的温热柔软。
“请環妃娘娘带他们退下吧,孤单独与父皇待一会儿。”太子嗓音干哑。
環妃颔首,领韶青等人退去,临走前,不着痕迹地瞟了眼没挪动脚步的盛霓。
盛霓感受到環妃含义复杂的视线,只作不见。景迟没有松开过她的手,所以她并未跟随環妃退下。
環妃之后,韶青与盛霓短暂对视,都从彼此眸中看到了关切、忧心、安慰……
霄和殿中人等尽退,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景迟牵着盛霓的手,缓慢地朝内间走去。盛霓感受到他的手越握越紧,最终甚至在微微颤抖。
盛霓拉住他,“若没准备好,就先别去看圣上了。”
景迟稍默,转头冲盛霓勉强勾了勾唇,但眼底挤不出丝毫笑意。继而,他大步走到榻前。
大行皇帝面上覆了一张明黄色的锦帕,看不到龙颜,无声无息地横列在榻上,胸口再也没有半点起伏。
“嗤——”景迟忽然笑了一声。
盛霓见景迟面色惨白不似寻常,强拉着他在罗汉床上坐下,亲手给他斟了一盏热茶,盯着他喝下去。
“如今,谨王拥趸皆下狱待审,占尽朝中三成之数。”景迟面容麻木地道,“也难怪父皇……为谨王心痛至此!”
“阿夜!”盛霓抱住景迟,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头。
外间服侍茶水的几个内监隐约听到里面的谈话声,都退至门口,敛声屏气。
景迟把头埋在盛霓单薄的肩上,良久,平复了呼吸。
再抬眼,他墨玉般的眸子已染上一抹赤红,蒙着一层潮气。
“孤害死了父皇。”他用只有盛霓听得到的沙哑嗓音说道。
“不可能,阿夜不要这样说自己,阿夜已经很努力了……”
“不,”景迟打断,“若非惊闻你孤身闯入叛军之中,孤本想等叛军兵围皇陵之时再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