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盛霓没看错的话,延帝面上的表情应当是笑。
荒唐的冷笑。
“好啊,”延帝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朕的太子已经代朕择选好了儿媳、储妃。”他伸出发颤的手,指向景迟那张年轻漠然的脸。
逆子的眼里,可还有君父?
景迟没有回应这句有的没的,仍坚持道:“情势紧迫,请父皇赐兵符,勿使父皇和满殿肱骨受损。”
延帝苍凉一笑,抬了抬手。
福公公从地上爬起来,不多时,低着头将兵符捧给延帝。
延帝竟没接,微扬下巴,示意福公公直接将兵符交给景迟。
结局既定,他在从中转一道手,除了徒增不快,还能有什么用?这巍巍江山明日将如何,已系在太子一人手中了。
景迟收下兵符,行礼,目光移向盛霓,稍顿,而后转身大步走出大殿。
与他灼灼锐毅的目光匆匆交汇后错开,盛霓目送着他挺拔矫健的背影,直至不见。
景迟带了几个精锐护从轻装简行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还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或忧虑或惶恐或视死如归的眼神中,无不透出烈火般的希冀。
所有人的命,包括大延的未来,全都随着那枚沉甸甸的兵符交到了太子手中。
盛霓就算不曾回身,也能察觉到来自延帝的审视正投在自己身上。有祭天大典上太子与天女共登祭天台在前,今日景选所言离经叛道、私定终身之语便不足为奇。
只是延帝只怕从未想过,他仅剩的储君人选再一次选择了前前朝的遗珠。他十数年来都想将继承人打磨成自己希望的那样,最终也只是一场事与愿违吗?
去崇丘大营借兵,一去一回最少要两日一夜,顺利的话,太子明日子夜前可率大军赶回皇陵。
禁军总统领孟晗迅速制出部署防御策略,禀报延帝,得到许可后,召集随行的全部禁军和地宫里的员役展开布防,随行工部官员里体健胆大者也自告奋勇充作防御力量。
坚守至少两日一夜,所携食物和净水不多,算上日常存储供皇陵员役所用的,勉强还可撑得住。
只是眼前忧虑食物和净水为时尚早,说不定在这些耗尽之前,皇陵地宫已被叛军攻破了。
人心惶惶,自顾不暇,无什么人留意盛霓的动作。反正四处都是荒野,唯有一条大路通往燕京,谁此时逃出去都是个死。
盛霓退到大殿梢间,命人准备笔墨,悄悄使晚晴唤来了徐晏,请他随便模仿一种陌生字迹写信。
徐晏是礼部六品主事,原本与皇陵建设无涉,是延帝喜他文采清丽,有心带他在身边伴驾。
毕竟徐家是前朝旧臣,徐首辅德高望重、年岁已高,不便出京颠簸,便点了徐家最出色的小辈带在身边,以示对徐家的圣眷。
徐晏在外,若无要紧的事便不去刻意与盛霓走得过近,免得惹人闲话。尤其方才太子还当众定下了盛霓太子妃的身份,他就更不便待在盛霓身旁。
眼下盛霓主动邀他,徐晏心中一突,便知不是小事。
他细细打量了一回盛霓的状态,见她神情郑重中很是平静,面色也如常,稍稍放心,按照盛霓所命一字字写下。
只是这内容越写越是心惊。
徐晏并未多问,写完最后一字,默然瞧着盛霓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镜,背面雕花繁复。晚晴找来印泥,盛霓便将小镜的背面图案蘸在印泥上,往写好的书信落款处印下。
这样一看,很有几分唬人的模样。
墨迹略干,此处一时难找到封笺,盛霓便直接将它折起收入怀中。
“表哥,”盛霓甜甜一笑,压低了声音,“多谢表哥不问嘉琬要做什么。接下来的事,也请表哥替我遮掩一二。”
徐晏面露疑惑,却也知道盛霓接下来要说、要做的事非同小可。
盛霓果然道:“方才孟统领回的话我听到了,叛军最早明日正午就可能抵达皇陵,此处的布防……再加上地宫,抵御到天黑不成问题,但到了后半夜便难说了。”
徐晏一点即透,已然猜出盛霓未尽之言。
“你,要去见景选?”徐晏俊俏的面上血色褪尽,“你要拿这封伪造的镜花水月书信去见景选,为援军拖延时间?”
盛霓没有否认,解释:“在地宫被攻破之前,不,在一切都来得及挽回的时候,太子必须赶回来。否则,或许叛军会真的成为‘勤王’的功臣。”
这一点,徐晏何尝想不到,一行人中多少人精何尝想不到。
可是想到归想到,又有谁能凭一己之力去缓下叛军的脚步?
徐晏并未轻视她的提议,也并未觉得她是妄言大话,他只道:“走上弑君弑父这条路的人,你还指望,他有良心见你,不伤害你吗?你忘了,是谁害死了阿霜?他怎会对你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情?”
景选会杀了她的。
“表哥,我心中有数。”盛霓道,“正因我手无缚鸡之力,亦无权无势,所以才是最安全的。只有我一个人去,景选才敢见我。”
“可叛军里不止有景选,还有边匪,萧云行。一切都是不可控的,万一你真有个三长两短,可想过景迟会如何?”徐晏直呼了太子的名讳。
“为了他,我要去。”盛霓坚定地道,“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因为至柔,所以能攻入至坚。”
徐晏望着她莹白如玉的面庞,澄澈的眸子里古静无波,那是历经风雪后又将风雪踩在脚下的镇静。
为了他,她要去。
徐晏品着那六个字,强咽下万语千言,后退一步,对盛霓行大礼,“臣谨遵公主令,皇陵有臣等誓死镇守,请公主保重自身。”
盛霓也福身一礼,眸中感激,“多谢表哥成全,还要借表哥的人脉一用,放我出去。”
她明白,安守不动放她一人前去,比有所行动更为艰难。若易地而处,她也是如此。所幸表哥甘愿成全,自己受了这担惊受怕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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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帝是在盛霓彻底离开皇陵后才得到守卫的回话,勃然震怒。
“反了,”延帝龙体颤动,呼吸又促又急,“你们都反了!”
众臣和宫人都从未见过延帝如此盛怒,本就惶惶的气氛更加濒临崩溃,接连跪倒,不敢出声。
“太子走了,呵,他那未成亲的太子妃也走了,他们这是要改天换日吗!”延帝恨不得提剑劈死那胆大妄为的二人。
从未有过的失控感,逼得年过不惑的景源近乎五脏俱焚。
太子翅膀硬了,最钟爱的嫔妃和儿子反了,他身为君父人夫不得不驻在皇陵受这困兽之辱,已是颜面扫地,可是一个娇柔无力的小公主竟也敢擅自行事,先斩后奏,还妄言要去叛军营中交涉,行缓兵之计,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