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连秦镜使这个身份都是假的,又有谁会留他做眼线呢?堂堂当朝皇太子,大事已毕,还跑来过家家做什么?
景迟默然半晌,开口:“圣上尚未下令,太子起复,朝局骤变,圣上还腾不出手关心末将一介八品统领。”
好一个八品统领。
盛霓用尽力气才维持住了面上的微笑,甜甜地道:“太子哥哥病愈,本宫这个做臣妹的也可宽心了。只是他在东宫卧病不出一年有余,忽然便寻得良医了吗?他突然现身祭天大典,可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事先不知情。”景迟望着她清丽的眸子,吐出每一个字都仿佛割开喉咙。
盛霓点头。等到这位圣上知情之时,为时已晚,在太子‘无病’的铁证面前,根本无力追究太子的先斩后奏了。太子能做到逼迫延帝无从降罪,如此手腕魄力,的确骇人。
盛霓瞧着那张与太子全然不同的面孔,极自然地道:“远行两个多月,旁的都无妨,只是武器库里的东西还需整理清点,还得你这个大统领亲自坐镇监工本宫方可放心,阿七也只等你回来才敢做主。”
阳春三月,正午的日头,又晒又冷。他从前为了博取信任,不惜损伤自身,连一己之身都不肯放过,她倒要看看,如今再没了演戏的必要,他还要玩弄她到什么时候。
盛霓状若无意地留神着景迟的反应,见他只是恭敬领命,转身便出去办差了。
事到如今,他还真是沉得住气。
盛霓便坐在温暖幽暗的厅上,不急不忙地品着今春新制的梅花茶。殿门大敞,殿外的灿烂春光里,景迟亲手指挥着侍卫们分成几组,将库存的各式武器搬到院中清点、检查、整理,轻车熟路,仿佛自来便是一个低阶武官。
从前竟未曾留意,“白夜”与太子,身形都是一样的匀称颀长,一样的挺拔矫健,抛开脸和装束,眯起眼望过去,果真是一样的。
或许,他只是觉着,这场游戏很有趣吧,所以直到正事办得差不多了,也不愿结束,还想看她蒙在鼓里的可笑样子。
徐晏来为盛霓诊脉的时候,就见景迟重操旧业,正在一本正经地监工收拾公主府武器库。
景迟拦住徐晏的去路,轻笑又警惕地问:“徐主事拜访公主府如入自家一般畅通无阻,此番又是有何贵干?”
徐晏知道他是再次试探自己有无向盛霓透露实情,只得板起一张清秀的俊颜:“臣自有要紧事。”
“有何要紧事?”
徐晏被盛霓下了死命令,在景迟面前只说她一无所觉,不可透露她已然猜透“白夜”身份之事,只道:“公主的离魂症复发过,臣来诊脉复查而已。”
“复发?”景迟眉心一拧,“情况如何?”
“已无大碍,只是偶然复发了一次。”徐晏意味深长地瞧着景迟这张名叫“白夜”的脸。就是为着他的欺瞒,她才会思虑过甚,以致偶然复发。
但这些,徐晏被盛霓威胁不能告诉他,唯有无奈一哂,风度卓然地进了殿。太子高高在上惯了,也该尝尝,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滋味。
当景迟盯着侍卫们将武器库整理一新的时候,徐晏也给盛霓开完了调养的方子。
“这么快就整理好了?”盛霓微讶,旋即想到,他本是太子,波云诡谲的朝局尚能应对如庖丁解牛,带人整理一间小小的武器库不过是信手拈来,有何难处可言?
盛霓赐座,命人看茶为景迟润喉。
“太子哥哥‘大病初愈’,本宫本想一回来便递上拜帖,只是听闻东宫车马不绝,太子哥哥公务缠身,这才没有前去添乱。近日想必东宫诸事已然理顺,本宫想明日登门拜访,这拜帖便由白大统领递送一趟吧。”
盛霓说得泰然镇定,景迟从云朱手里接了拜帖,道了一声:“末将领命。”
自己给自己送拜帖?徐晏瞥了一眼心知肚明的盛霓,又瞥了一眼仍在戏中的景迟,垂首饮茶掩住眼底哭笑不得的情绪。自己这个为人臣子的,着实帮不上忙,不知说了多少好话、赔了多少不是才哄得盛霓消气,此刻唯有谨遵小表妹的密令,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人又坐着尴尬地闲话了一会儿,盛霓忽然察觉景迟间或抬手轻按左胸伤处,脸色也不甚佳。
景迟抬眸恰好对上了盛霓的视线,盛霓立即滑开目光,低头抿了一口梅花茶。
这茶清香扑鼻,细品回甘却透着一股傲然刺骨的冷意。盛霓抿了一口便放下了茶盏,不愿再品,道了声乏了,请二位自便。
景迟不知怎的,似乎也无久留的心思,起身告辞行礼便离去了。
盛霓暗暗拉了一下徐晏的衣袖,留他后撤一步,待景迟率先出了殿门,这才低声道:“劳烦表哥,替本宫给白大统领也切一切脉。”
徐晏不置可否地轻笑:“小殿下还唤他作‘白大统领’?”
盛霓面色沉静,看不出情绪,“本宫只认‘白大统领’,同本宫出生入死的是他,日夜相伴的也是他。本宫与太子,只有君臣之谊,并无私情。”
徐晏无奈颔首,拜别盛霓,大步赶上了景迟,邀他一同上了徐府的马车,“白大统领去东宫送拜帖,我顺路送你一程。”
一上马车,景迟便逼问:“她果真未起疑心吗?”
徐晏避开他洞悉万象的幽邃鹰目,硬着头皮道:“她的反应太子殿下已亲自看过,信不信由你。”
景迟将信将疑地放过徐晏,犹自悬心。
马车朝皇城而去,徐晏按着景迟的腕子,默然良久,方道:“殿下便是活腻了,也不该拉臣下水。”
景迟另有心事,闻言只是勾了勾唇。
徐晏沉下脸:“易容丹副作用强,殿下已服用许多,不勾起丹田旧伤已是万幸,如今殿下心口箭伤初愈,心脉尚弱,如何承受得了易容丹的作用?再吃两颗下去,太子便又得‘卧病不起’了。”
“孤又何尝不想卸了这面具。”景迟抬手拉下车窗竹帘,隔开了街头的喧嚣。“只是面具长在了脸上,连着血肉筋骨,不是立时便撕得下来的。若强行撕下,少不得血肉模糊,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徐晏少见地讥笑:“难道一直戴着面具,便能一直维持着从前?”
景迟也跟着轻笑起来,笑意涩然,“从前……呵,从前不过是逢场作戏,这场戏到了该散场的时候,戏子如何能拖着不下台呢……”
“太子殿下既明白,这般自欺欺人,也是无用。”
“是啊,”景迟阖上眸子,靠在车厢壁上,似乎很是倦了,“台上的人入了戏,台下的人却迟早会离场。她与孤因利而合,又何曾向孤交付过真心。”
“太子殿下这话便是睁眼说瞎话了。”徐晏神情肃然,“嘉琬小小年纪,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你的手上,与你同入梁家寨虎穴;她自己都不曾见过血腥,却大着胆子手执细刀为你拔箭疗伤……若这些都算不得真心,臣竟不知,真心究竟为何物了。只是殿下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景迟默然无言。
他一路南下,心头最要紧的事有两件,一件为东宫旧部昭雪,二件保嘉琬周全。至于退路……他从来孤注一掷、全力相搏,才有了今日扭转乾坤之绩。
他以为自己麻木惯了,便是面对小公主的失落与憎恶,也可以泰然自若。可他这次高估了自己,当他今日看到小公主那双清透的眸子时,只觉无从开口。任何让小公主心伤悲怨的,他都不愿发生,又如何能允许自己破坏她安然归来后的平静?
从前小公主若对“白夜”的生气,景迟尚能承受,或许因为“白夜”毕竟是不存在的,那些怒火既是冲着他又不是冲着他。可若是脱去了名叫“白夜”的皮囊,她的怒火和厌恶便是直冲景迟自己,这般思量,景迟心底竟生出一丝犹疑。
万一,她彻底恼了,再也不理他……
景迟推演过无数战局和朝局,这一次却不敢推算小公主的反应。
“太子殿下逆转了朝局,坐稳了东宫,可这世上也有殿下无法掌控之事。”徐晏幽幽地道,“就譬如,殿下自己的心。”
景迟掀开眼皮看向徐晏,眼神冰冷。
“承认吧,景迟,”徐晏不惧他警告的凝视,依然要把话继续说下去,“你在害怕,怕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