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迟换上一身鸦青粗布衣衫,对着鲜少用过的灵芝纹银照台左瞧右看,谨慎地检查每一处细节。
既然徐晏言之凿凿嘉琬并未起疑,那便先将错就错,再缓缓将真相告诉她。
景迟扯了扯衣襟,总觉得衣领处莫名勒得紧,喘不上气。分明才是二月花朝的天气,额角却没由来地渗出薄汗。
他为了给嘉琬安然回京铺路,亲自现身祭天台,而后急于赶回京城打那些政敌一个措手不及,只得自金陵不告而别。后来一直不知如何开口,拖着拖着,眨眼间已有月余不曾同她通过消息,若非事先向徐晏打听了情况,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小公主。
将真相告诉她,缓着些说,想来……她不致着恼吧……
景迟定了定神,大步走出寝殿,登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命驭者往钟慧公主府去。
钟慧公主府今时不同往日,虽地处燕京城边缘,眼下却车马盈门,俱是前来问候和道喜的。嘉琬公主并无实权,可自从回京,已一连三日得到延帝召见,又有来自金陵的天女传闻,时人深信天象之说,哪有不去亲近祥瑞的道理。
景迟便隐在公主府对面街的檐上候着,耐心等候宾客散去。
无明随行在侧,百无聊赖。
“属下听闻,南下路上主子已被公主收为面首,主子为何不直接翻墙去内室等嘉琬公主?”
少年的眼神清澈明亮,全然是不谙世事的纯粹。
景迟并未怪罪他的口无遮拦,“彼一时,此一时。”
那时,小公主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吧。“白夜”与她而言有大用,而太子的身份,对她又有多少价值呢?他今日若还自诩小公主的面首,直接闯入内室,她多半会恼的。
无明又问:“公主很宠主子吗?”
景迟眉心一挑,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你从何处听闻,孤做了小公主的面首?”
无明灿然一笑:“戚将军讲的呀,我们可爱听了。”
“你们?”
“属下,元吉,还有付总管。”
景迟:“……”
好容易等到宾客出门,景迟一个纵身,从街这头飞跃到公主府门廊上,而后轻盈落到中庭,理直气壮得仿佛从未离开过。
景迟特别留意了府中下人们见着他的反应,与从前并无不同,只有几个卫队中说过话的问候了一下他近日的去向,也无多余的刺探之意。
景迟来到玉华殿门口,隐约望见小姑娘的窈窕背影,心念一转,顿住脚步,又改去前院寻了阿七。
阿七乍一见着“白夜”,吓得从椅子上直接摔了下去,还碰翻了茶碗。
“白大统领?这一个月你去哪儿了?晚晴姑娘说大统领下落不明,属下还以为再也见不着大统领了!”
这一个月来发生的种种,又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景迟直接问道:“小殿下近来可好?”
“挺好的啊。”
“她都派人去何处寻过我?”
“寻你?”阿七挠头,“小殿下不曾派人寻过大统领呀。”
“是吗?”景迟微诧。
“出什么事了吗?”阿七一脸茫然。
“……没什么。”景迟面上微热。
她竟如此干脆利落,事情一过,便将他弃得干干净净,任由自生自灭,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景迟垂下羽睫,掩住眸底的灰暗。
阿七便见,昔日目无下臣的白大统领心事重重地走了。
白大统领这副模样……啧,像极了从前在宫中见过的那些失了宠的妃嫔。
阿七挠了一会儿头,似有所悟,点头自语:“难道,我们小殿下是个喜新厌旧的潇洒女子,哇……妙啊。”
“喜新厌旧”的盛霓听到下人通传“白大统领回来了”的时候,正在侍弄新插的梅瓶,一下子被枝子划破了细嫩的指尖。
时至今日,他居然还敢以“白大统领”的身份登她钟慧公主府的门。
真拿她当傻子了?
盛霓推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自认最符合逻辑的,便是太子寻一场合同她解释一二,彼此面上勉强能过去也就罢了,毕竟他是太子,是君,自己则是臣,君要臣做棋子,臣不得不从,况且他半分不曾损害她的利益,甚至处处维护保全,又能从大义上指摘他什么?
思及此处,盛霓不由冷笑。
只是,表哥说过,易容丹副作用不小,太子已亲自取到梁家寨私售斓曲花毒的名册,又利用祭天大典一举鼓动民心,如今如愿东山再起,诸事已清,委实没有再启用“白夜”这个身份的必要。
也不知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叫他进来。”盛霓语音平静。
不多时,熟悉的脚步声走近,停在堂中。
“参见嘉琬殿下。”
不知为何,隐去了惯称的“末将白夜”。
细听这道声线,同太子原本的声线的确略有不同。太子原本的嗓音浑厚冷涩,如低音胡弦,令人生畏的冷意,而“白夜”,则刻意将发声的位置靠前,显得干净清濯。难怪这么长时间她都不曾察觉异常。
盛霓没有温度地淡哂,转身看向他,毫无破绽地嗔怪:“哼,还知道回来?本宫只当白大统领完成了任务,回盘州去了。”
景迟垂首,同从前无数次那般,恭敬得无可挑剔:“回小殿下,属下不曾回盘州,但确有要务在身,未及禀报殿下便擅自离岗,实有难言之隐,还望殿下……责罚。”
盛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他的容颜也当真并无破绽,就连神情都隐藏得天衣无缝。
所以,不是她蠢,是他的确处心积虑。
“有何难言之隐?”盛霓盯住他的眉眼,不肯放过他丝毫的反应,“以你我二人同生共死的交情,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不成?本宫虽力薄,也绝不会惜一己之身而弃阿夜于不顾。”
“末将……”景迟指点江山之力全然被“阿夜”二字生生压住,喉咙堵得厉害,竟是片言难倾。
“回京后,圣上还调你走吗?”盛霓走近他,明明暗含着逼问,却像从前那般亲昵地晃了晃他的手臂,仿佛从未生分。
他的身上,依旧有淡淡的青柏冷香,这一点从未错过。大约,这是他原本的气息,平素在东宫都被旁的熏香掩住了。
他当真小心,一单换上“白夜”这张皮囊,身上便一丝熏香都不染,处处谨慎,唯独那次在马车上昏睡过去,被她拾到了易容丹,否则决发现不了端倪。
如果他真的是秦镜司调过来的眼线,那么此刻就不会突然被调走,一来太过明显,二来留个长久的眼线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