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直到此刻,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路遥方才后知后觉,她真的捡了个大活人回来。
独居林中已有多时,她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骤然有陌生人闯入原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领地,路遥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别扭,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
榻上那人的视线落在身上就好像一把尖刀顶在背后,激得她后背发紧寒毛倒数,刚刚的“醒了”二字已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友好问候。
路遥垂下眸子,刻意避开让她不自在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木榻边缘的纹路,默默挣扎,
再这么僵持下去总归不是办法,而眼前的人明显不像是善于言辞的样子……
好不容易忽略掉心中的怪异之感,路遥轻咳一声,只当那人是上门问诊的病人而非将要朝夕相处的陌生人,她僵硬的脸上挂上客套的微笑,“虽然出了些意外,好在伤口没有撕裂,只需静养一些时日,自可痊愈。”
话落,不见有人回应,路遥捏着指尖等了半晌,终于听到他哑声回了一个“是”字。
这是怎的一回事?路遥
路遥眉尾轻挑,抬眼望去。
浅棕的木榻长约七尺,桃木所制,是她精心挑选之物,无论是午间小憩还是斜倚着看书都很不错。
不过于她而言十足宽敞舒适的木榻换做眼前之人躺上去,只是将将够用的长度,稍不注意就会碰到脑袋或者撞到身体,束手束脚的模样透出几分可怜。
更不用说,那人盖着衾被,只有脑袋露在外面,在二人目光相撞的瞬间就闪闪躲躲地错开视线,
看上去竟是比她还要慌乱几分。
路遥一下子放松下来,忽然就不慌了。
她活动活动僵紧的手指,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衣角,微微一笑,总算找回一两分与人相处的感觉,“邵衡,对吗?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恰在这时,喑哑干涩且虚弱的男声响声,和她的声音叠在了一起,
“您不该……”
路遥一时没有听清楚,倾身问道,“什么?”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路遥疑惑地看了过去,
一只手慢慢从被子边缘探了出来,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然后迅速地收了回去。
时间很短,却已经足够路遥看清楚系在腕上的金属链条。
少女的质问让邵衡低垂下眼帘,不敢去看,“您不该只是拿链子绑着,……很容易就能逃脱……”
一股麻木的冰冷爬上他的四肢,如同食人的蚁群在啃食他的肢体,从指尖、到掌心、再到胸腔中正跳动的心脏,
在他还没能逃离那个地方的时候,
在他被捆缚在刑架上任人施为任人伤害的时候,
他总能感到同样的冰冷和麻木,
邵衡知道,这是他的身体在害怕,他的意识在悲鸣。
死士习惯了忍耐疼痛和施加于身的刑罚,
习惯,不代表不会怕。
他惧怕着冷硬的刑具撕裂身体时飞溅的鲜血,
和疼到骨子里恨不能把血肉生挖出来的剧痛,
无论什么时候,他能做的始终只有接受和忍耐,
逼迫自己去适应,逼迫自己去承受,
逼迫自己不要害怕……
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没有人压在他头上逼他屈服,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邵衡压抑着想要颤抖的本能,强行打开被锁链捆缚的身体,以柔软的、毫无防备的姿态颤栗着迎接可能会到来的伤害,紧张到语无伦次,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会缩骨术……很容易就能挣脱……您可以……用铁钉钉穿琵琶骨……这样……我就动不了……您若是不喜……也可折断四肢……”
在邵衡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路遥终于想起了那个链子是什么东西。
她把昏迷还发着高烧的人从树林里带回木屋,看着这人凄惨的样子,心中实在愤懑,再加上担心这人会在她离开的时候又一次偷偷溜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恶向胆边生,用链子把人锁在床上,免得他故技重施。
毕竟,以这人眼下的情况,若是真的再出一次意外让伤势恶化,只怕神仙来了都救不回这条命。
在那之后她忙着煮粥忙着煎药忙着稳定伤情,就这么把铁链给忘在了脑后。
从迷茫到了然再到瞳孔地震也不过是一息的事情,路遥嘴角一僵,再也笑不出来,
她默默抹了一把脸,听那人喋喋不休说些光是听着就让人寒毛倒数的折磨,
后知后觉的羞愤交加如焰山爆发,一股脑涌上心头,烫得路遥耳尖发烫,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心底载歌载舞,
她用仅剩的倔强恶狠狠地低喝一声,企图制止,“别、快别说了!”
察觉到少女骤然而至的怒火,邵衡眼睫轻轻一颤,听话地沉默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