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没说话,只是饮尽茶水。
“那么大笔钱……那么大笔钱!你居然全捐了?脑子是有病吗?那么多钱孤儿院压根用不上!最后只会进管理层的腰包!”戴安娜站起身,围着座椅负手绕圈,好一会才哀求道,“总会留下些吧,妈妈?我只要四百万金……不,三百万金就好!求您帮帮忙,我发誓会管理好公司的,就当我借您的好吗?”
黄铜夫人闭上眼,睫毛微微颤动,缓缓吐出一口气,微微抬起眼皮,泄出歉意又悲哀的眼光:“对不起,戴安娜。”
戴安娜止不住地颤抖,忽的拍案而起,大步走出门。女佣正打算端点心进去,与她迎面撞上。她瞪女佣一眼,吩咐:“不用再准备房间,我现在就走。”
斯比瑞恩眼巴巴凑过来:“大,大姐,留……留下吃……饭。”
戴安娜已经好久没这么气过,斯比瑞恩正好撞上枪口,要是在外面,她肯定会好好教训这不懂眼色和气氛的小子,但残存的理性告诉她,不能在这里对养子女发脾气。作为最早被收养的孩子之一,她知道黄铜夫人的雷点在哪里。
“老幺啊,我记得你想当诗人是吗?”戴安娜扯出微笑。
面前的孩子没有觉察出笑容中的恶意,只是一时间搞不明白平常不怎么管弟弟妹妹的二姐为什么会关心他,即便如此,却还是忍不住高兴起来。
“我……我喜欢……诗……很美。”
“那我教你一个办法。”戴安娜俯下身子,与弟弟视线齐平,“听说有个辩论家,他小时候也和你一样口吃。所以他每天都会往嘴里塞满石头,这样过了好几年,口齿比谁都伶俐!”
“真……真的?”
“当然,而且,石头要选尖锐的,这样才能好好‘打磨’舌头!”戴安娜说,“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不是总说写不出来好作品吗?为什么不尝试磨炼语感?你就把喜欢的诗词念个成千上百遍,最好说话时也多结合诗词的感觉,当你说的每句话都像诗一样,怎么可能当不上诗人?”
斯比瑞恩紧皱眉头,陷入沉思。
戴安娜扭头离开木屋,往聚落去。准备离开前去喝几杯矮人特色的酒,驱走初春寒凉。
或许是因为刚下过雨,山间潮气凝重,竟在中午起了雾。迎面扑来,停在刘海间,就化作露水,顺脸颊滴下。如一场沐浴,无声洗去心上尘霾。被微凉的空气浸润的肺腑仿佛让全身焕然一新,吊桥没走过半,心中的愤怒就已平息。
“我在做什么?”她停下脚步,向自己发问。将愤怒发泄到孩子身上,真的对么?斯比瑞恩是无辜的!她有什么理由迁怒于他?含着石头说话,听说确实能治疗口吃,但也不过道听途说!谁知道有没有用?更别提,传言并没有提到必须是锋利的石头!
会有什么后果?他的口腔会受伤,甚至整个烂掉!到时候说不定连话都说不了,更别提朗诵他最爱的诗句!明明是母女间的吵架,老幺没必要代为受过!是的,她得回去,趁斯比瑞恩把她的话当真前制止一切!
戴安娜快步往回赶。
“哟!我们的大忙人回来啦?”雾气中,一人靠着吊桥尽头的木桩。
“有什么事?洛默尔?”戴安娜停住,下意识后退半步,双手抱怀。
“我刚从山里采菜回来,听说常年不回家的阿姊归来,打个招呼罢了。”
“招呼打完就给我让开!”
“哎呀,你还是这么暴躁。”洛默尔似乎对她的脾性很习惯了,只是笑笑,“多久没回来啦?一年?两年?”
“工作不好找。”
“我看是出去厮混了。”
“哈!你有资格说我?”戴安娜冷笑一声,“辍学去当边境行商,几年不着家的,也不知道是谁!”
边境行商是库卡撒一种有相当历史的行业,早年指的是不顾危险、穿过遍布邪灵与污染的边境,从外国带回物资的商人。官方通道建成后,这个词代表的是“走私犯”。
“别忘了,我带了钱回来。你呢?什么都没有,我猜是因为在外头混不下去了,才回来找妈妈撒娇的吧?巨婴一个,怎么好意思说我?”
戴安娜沉下脸:“不劳你费心,等我有钱开公司,比你那一锤子买卖好得多!”
“哦,所以你是来找妈妈要钱的?得了吧,你这样还想开公司!忘记中级学校时被骗得有多惨吗?没经验、没人脉、技术也算不上出类拔萃,靠什么经营企业。”
戴安娜脸色通红,正想反驳,就听洛默尔继续说:“妈妈不是傻瓜,她知道应该投资什么。你那不靠谱的念想,能被资助才有鬼了!”
“说的你好像能从妈妈手里抠出钱似的。”戴安娜冷哼道。
本是冷嘲热讽,谁知洛默尔承认了:“自然,你猜我渡过边境的队伍是靠什么召集的?”
“你说什么!”戴安娜手一抖,“你说那是妈赞助的?我不信!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说过啊,就在两年前,我从病床上下来的时候。”洛默尔勾起唇角,“那时候你在哪?啊!你在外面到处求工作,家都没回!”
戴安娜浑身发抖,被春雾安抚的躁动再度燃烧。她想不明白,为何母亲宁愿给洛默尔钱,让他参与“边境行商”那种赌命的活计,也不愿意借钱让她开个小公司!难道在她心目中,自己还不如一个路边小乞丐长成的厚脸皮?
她回头迈步,肉身沉重,脚步却越来越轻。手臂不自觉摆动起来,浑身开始放热,体内仿若熔炉,被心火催动。
戴安娜绕着聚落奔跑,从未感觉双腿如此有劲!凭什么她帮别人不帮我?赤铜替养父买选票她兜底!约拿睡女人她兜底!就连洛默尔走私都帮忙兜底!凭什么就把自己排除在外?
她得教训教训那老女人!是的,总得让他吃点苦头!
她眼睛泛红,就近买把小刀,捏在手里,却猛的清醒了,心说自己怎可能用把普通小刀伤到黄铜夫人?要不去买点老鼠药,毒不死也能让她膈应!可最后,她还是怂了,夫人不是傻子,能查出下毒者的办法多的是,要是惹她生气,才真是要倒大霉!
但心底这股郁气该怎么办?总不能憋在心底不管!思来想去,她扔了刀,找五金店弄了把榔头,破开礼堂窗户,恶狠狠上了二楼,嘴里低声咒骂着,将黄铜夫人的雕塑砸个粉碎!
回忆中断,克劳克惊醒,浑身冷汗。这次看到的影像与案件关系不大,他本来是希望直接看到凶手杀人的瞬间,看来没这么简单。
克劳克再度将手按上雕塑,怨愤感依旧存在,却再也看不到回忆,估计每段情绪只能看一次……他敲敲有些发痛的额头,忍住脑内不断涌上眩晕与恶心,看来今天只能到这了。
多伦带着守卫赶回,见他大汗淋漓,紧忙上前:“克劳克!又不舒服了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克劳克糊弄几句。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里就交给我们。”守卫一边冲他们点头,一边在现场周边设置封印。多伦谢过他们,扶着克劳克往外走。
通讯水晶突然响起,是赤铜打来的:“听说出了大问题,你那边进度如何?”
克劳克:“没什么进展。抱歉,先生,我们只有两人,平时不常做这种工作,实在分身乏术。”
“最近人手确实紧张,所以我刚和长老们商量过,决定批准特殊支援协议。帮手已经赶过去,应该快到了,希望能对调查有所帮助。”
“帮手?”
水晶没有回应,大概已经挂断。毕竟出现了新的死者,赤铜先生应该也很忙,还是不去打扰比较好。只是,现在聚落被封锁,他从哪里找来的特殊支援?
门口传来一阵喧闹,似乎有人争吵。
“是真的!我是特殊调查员!不信你们看文件。”
“好啦,老弟,我不知道你怎么逃出来的,赶紧趁禁闭室的看守没发现,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克劳克眯眼,示意多伦加快步伐,走出大门:“出了什么事?”
一颗粽色脑袋探出来,冲二人招手:“嗨!你们正好在,收到信息了吗?能不能帮忙解释下:我是被放出来的,真没越狱!”
艾萨克怎么会出现在这?他不应该在禁闭室吗?等等……难道赤铜说的帮手是……
看向几乎跟守卫打成一团的艾萨克,克劳克只感觉阵阵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