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大海的对比下,于迎芝饰演的于朴园更显老成,对方愈是急切,他愈是不以为意,按兵不动。方大海在他面前处处是破绽,更何况刚才一个电话打来,她手里已经有了底牌。
贾冲在旁边气势汹汹地为于朴园辩驳,叱骂方大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贾怡然大概是所饰演的角色和本人最不相像的。贾冲参照原著周冲,善良勇敢,大方直率,和平时文文静静,讲话也细声细气的贾怡然截然不同。她的声音全称拔高了几个度,和方清饰演的方大海相比竟然不输气势。
"你们是迫害我们这些穷人的凶手,你们这群人的财富,都是我们这些穷人用血汗换来的。"方清的声音微微颤抖,但并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激动。她这几天在努力地理解方大海,用台式电脑去看原文的鲁大海,她觉得鲁大海十年不去看母亲是不对的,但是他所奋斗的目标和她是一样的。
突然间领袖忽然就不是那么遥远了,父亲说女孩子不可以当领袖,但是方清觉得,她是可以成为鲁大海的。
鲁大海要的是“公平”,是“不被压迫”,方清在那一刻却因为他的话震慑,忽然明白了自己一直想要什么。
想要在摔倒的时候被安慰,想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卖水,想要打人的弟弟受到斥责,想要自己的房间,想要上一个正常的高中,想要父母公平的对待和同等的爱。
原来领袖和自己这么近,原来领袖就是普通人,原来她也可以是领袖。
“我只要公平,要每一滴汗水都有同等的回报,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资本家的机器,不是你们的奴隶,你们踩在脚下的不只是我的努力,更是我的尊严!”她边喊着,感觉自己也成了在工地上摇旗呐喊、一呼百应的鲁大海,她的眼眶发热,感觉自己站上了当初职高教室的讲台。
他们凭什么打断她的声音,他们都要听到她的声音!
她就是女孩!她就是领袖!
方清觉得她说完这句话后,有什么拢在身上的被打破了,或许她早已经感知到它的存在,只是含着一丝无望的期冀。又或许父母一直以来都是她的天,她便觉得自己要依附于这片天生活。
但是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不是天,而是封闭她的蛋壳,她不想在这温床中死去,就该破壳了。
没有想到请来的外援这么有感染力,在场的同学再次静默了一瞬,又重新打量起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女孩,她的身上有着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爆发力,她愤怒着,为了工友的背叛,为了艰难的生活,为了公平的理想。
她在这一刻代表的不是自己,是底层求生的工人,是讨薪无果的农民工,是被剥夺了幸福生活的权利的千千万万人。他们其中也不乏渴望知识,渴望去更远的地方看看的人,这一点点攒起来的薪水虽然微薄,但是代表了他们对生活最美好的期望。
所有生活的苦难,似乎都有共通之处。
最后跳窗那个设计一如既往,贾怡然没想到孙泽成这么执着,看着这人狗熊似的蹦了出去。自己演得是贾冲,当然会不甘落后,她脸色难言地顿了顿,台下笑倒了一片,她只能踩着椅子跃上去,好险站稳了,压着牙深情又焦急地喊了一声:“四凤,你去哪?”然后黑着脸杀青了。
直到最后一声枪响,悲剧落幕,台下的观众都没有回过神来,秋萍躺在祁繁漪的怀里,而祁繁漪空洞的眼神抬起,直勾勾地盯着台下,让看的人只感受到一阵幽森冷意。隔了几十秒,零零碎碎的掌声响起,最后才连成一片,陶如云带头鼓掌,一阵比一阵热烈。
秋嘉年下场回到座位,身上还穿着深色格纹马甲,外面披着黑色大衣,他迎着几个从座位旁边伸出来的拳头,赔笑着避开了,赶紧摘下自己的眼镜,和秋萍划清界限。祁绎收获的多是同情的目光,还有女生伸手和祁绎握了握手,祁绎知道这不是对着自己,而是情节里的祁繁漪,还是笑着回握了。
前排的同学也回头来看他们,忽然忍不住笑了,秋嘉年和祁绎都有些莫名其妙,那人有些尴尬,对着他们竖起大拇指:“演得真的很好!”
秋嘉年勾了勾唇,祁绎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复:“谢谢。”
那人回过头去,对着旁边的人激动地小声说话。秋嘉年听了几个字,“小妈文学”,“太配了”之类的,祁绎也听到了,秋嘉年有些迷惑地凑过去:“这是什么东西?”祁绎却红了耳尖,说话毫无逻辑:“不懂就别问。”
陶如云在上面呛了呛,让全班安静下来,她轻笑了一下:“说句实在话,这几位同学的表演实在震撼到我了。”
“之所以点出这几名同学,是因为他们做事认真,也会很热心地投入到话剧里来。但是他们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陶如云说话隐隐有些激动,努力地压了下去,“很多人觉得语文是套路的,刻板的,但我想说的是,语文教学真正的目的,是要增加我们对周边事物的感知力和同理心,是教育我们独立、向善和自尊。”
“他们的演绎不一定完全符合原著,但是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们的过往塑造了我们,而这些过往又塑造了今天这个杰出的话剧,同时,过往的不同,也使得每个人看到的意义都不一样。“说到这里的时候陶如云看了一眼靳河,看出了他对自己改编的不满意,于是便这般宽慰,”语文并不存在绝对的正确,但是优劣差距会反应在用心上。”
陶如云又笑着扫过有些惴惴不安站在门边的方清,以及坐在座位上的小演员:“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们都藏着无限的潜力,在更加丰富多彩的领域有自己所擅长的部分。也许各位演员也从这个话剧中获益良多。”参演的人都不由得点点头,这不仅是他们第一次以自己代入到角色当中,更是少有的团结合作,在各个环节中,每个人都构成了演绎的关键一环。他们在自己努力的同时,也获得了对方的正向反馈。
“还有这位同学。”陶如云笑着看方清,方清有些恍然地抬头,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已经和这个称呼无缘,陶如云笑得很温和,似乎一眼就能看穿她的所思所想,“教室后面有两把多余的椅子,拿一把坐下吧。我想,你应该有时间坐下来听一节普普通通的语文课吧?”
方清眼眶发热,感觉什么就要喷涌而出,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自愿去职校,以为自己已经断了对高中的所有念想,安安心心地走着父母指定的道路,但是陶如云简单的一句话,就揭穿了她这么多年的自欺欺人。
她想在一个敞亮的教室里念书,和这里的学生一样,对自己未来要上什么大学充满希望,想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而不是被固定在缝纫机前,思考弟弟的伙食费,思考早上几点跟着去母亲放摊,晚上几点帮母亲收摊。她也想通过知识改变命运,可惜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她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在明白的时候已经被剥夺了继续学习的资格。
被深埋心底的愿望终于随着春雪融化破土而出,在吹来的春风下,恣意绵延生长。
坐在后排的贾怡然将书分了她一半,好几个字方清已经不太熟悉,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跟着其他人一切念。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