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斗不止,我引兵而至。
一人逃遁,一人混匿椒房殿。
时隔六年,他再一次攀上我的后背。他的哭声哽在咽喉里,泪滴在我的后颈。
他依然不会叫我的名字,一遍遍哭唤。"中郎将!中郎将!"
主上早有废后之心,太子遇刺,正中他下怀。
椒房殿搜出刺客,制客当众挥剑自刎。
皇后被废,他被册立太子,受绶,受太子玺。水到渠成。
三皇子做了诚王。
也许是那温暖的触感,太子想起了什么。他牵住我手,舍不得我走。
生辰那日,他迷惑地问我,眼神稚嫩得像刚脱光的香苞。
我是否背过他。
我得把他捧到高处,不再让他受欺负。我不能出任何差迟。
我回避不谈,说那是梦,太子做了梦。
他略带怅然,目光如枝头孤花般寂寞。
我拙劣的托词,只是懦弱自卑的借口。
但随着那梦,他记起更多的事,那个一晃而过的女娘。
他不仅记得还知晓,那是谏议大夫之女!
宫宴上,他望着一名女娘的方向,眸里满满的心意。我从不在意那些女娘,但这次我确立,那一定是谏议大夫,傅丘之女。
他忘记了我,却将她铭刻在心。
我端起杯,饮下一口苦酒,去灼热我寒凉的心扉。
主上不喜欢傅氏,他女儿做不了太子妃,但她是太子第一个喜欢的女子,迟早,会被纳入东宫。
别想!我不是无能为力。
我放下杯,击鼓以税君王,跪清主上赐昏。
偏殿男女尽除,皇后被废,阿硕并未解脱。
我守在殿外,隔着层层障屏,听着他在里面哭叫,呜咽,渐渐安静。
水火煎熬,我纹丝不动,目光暗寂。
他一次次进出,冰凉的泪珠,一遍一遍蔓延。
潇潇夜雨,,我独酌,一杯接一杯。苦酒,凉透。
嘲笑我的年轻,我的愚蠢。
主上选择太子,因为他软弱可欺,因为他毫无威胁。
还因为,他美丽无双。
主上给我赐了昏,也给他定了亲。
那段时日他总是死气沉沉,身处繁华的宫廷,却满目野草丛生的荒芜。
而使他重焕活力的,竟是一个瘦小的,毫不起眼的洒扫宫人。
他暖暖地看她,眼里有星星在发光。
他和她,在我眼面前欢笑,在我脑海中交/缠。
两双手紧扣在一起,像连接生长的草叶,细密,悠绵。
我用恭谨庄重的言辞,压下深沉澎湃的情感。天地萧然,我一人独醉。
男优撤下酒县,捧上醒酒汤。
我抱着他,一声声唤着阿硕。
太子,还是那颗莹白闪亮的珍珠,比以往更加明丽,更璀璨。
殿内传出主上的怒吼,他大发雷霆。
太子那点微不足道的反抗,顷刻化为粉末。
苏黄门捧着汤药,奉命而去。太子拼了命地追出殿门,直奔东宫。
周围都在喊着"拦住太子”,却迟迟不敢上前。
在他奔入东宫的前一刻,我拦下了他,张开臂膀,紧紧抱住他。
他疯了一般在我怀里挣扎,哭喊。
我不想伤害他,也不想别人伤他一丝一亳,但我只能圈住他,把他禁锢在臂间。
我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明白里面发生什么。
我不能让太子看到,直到苏黄门离去,许久,那血味仍未消散。
他不再叫喊,也听不见我说话,他像一个失了魂的木偶,满面苍白,踉跄踽踽地扑进殿里。
太子病了一场,而我却无法把昏期推迟。那是主任命太史令观天象,特地定下的良辰佳日。
我把傅氏晾了一夜。
成昏次日,我依例携妻进宫谢恩。
一切似乎又回到原点。
主上掐灭了太子眼中才刚燃起的焰火。他好像没有了一丝期待,不思考,不在乎的模样,双眼浓雾茫茫。
太子赐下珠宝,鲛纱,玉带,宝鞭,宝鞍等物,但我知道,那都是他下人挑选。惟那匹黑色骏马,是他亲手所选。
他病还没全好,脸上布满伤痛,一双疲惫的视线落在傅氏女身上,似摇抱欲坠的斜阳。
一阵酸楚刺过心脏,冷冷地卡着肺腑。
他轻轻嚅动着唇,脱口而出,一口鲜血。我第一时间扶稳他身体,抱起他,迈过纷乱的人群。心快到要跳出胸膛,每一块肌肉都紧绷起来。
那时间,什么礼仪,身份,忌讳,我都抛之脑后。
我让傅氏坐车回去,自己留下来,等太子醒转。
太医来了,主上也来了,很多人守着太子,我缄默地退到外侧。
太子无事,他缓缓苏醒,躺在枕头上,望向外侧的我。我上前,他问起傅氏,提到那匹御马。
黑色骏马,一路驰骋,鬃毛飞扬,強悍健壮,遍身乌黑铮亮。
一匹马,胜过所有的恩赏。
我给它取名玄风,黑色的旋风。我爱惜它,就像在爱他的一部分。
闵孺子没有死,只是落胎。可太子的心,好像死了一半。
他走在甬道里,走着走着,就停下来,说是硌了脚,当着军士们的面,露出一只雪白赤足。那个叫常询的车人,殷勤地跪下,帮他揉起脚掌。
那脚纤丽,细秀,白净如昔。常询揉了又揉。太子懒懒坐在小内侍身上,妖媚又娇柔,小小的足尖,微微翘起,像浮在水面的垂钩。
周围的目光都在燃烧,低头抬眸阴暗,又炽热,像绕着鱼饵来回转圈的鱼群。
他浑然不察的样子,笑着对我说话,问我值宿的事。
极美,极艳,极媚。
他的表情,还那么稚气,天真,但眼神,略有不同。
平坦得像磨平的墨玉,纯净中透着丝媚意,茫然里隐含着蛊/惑。
他是不是故意?用一只玉足,乱我的心智。我稳住呼吸,抑下一颗沸腾的心。
我眼睁睁看他娶妻,一袭昏服的太子,美如春阳夏花。【古字昏,同婚】
热血,妒火,怒意,不断膨胀,又沉沉压下,百结千匝。
主上将我调遣到东宫,从今夜起,我要守卫他们,日日夜夜。
看他们宴尔新昏,如兄如弟。【出处《诗经·邶风·谷风》】
我伫在殿外。月当空,殿内灯影摇红。
如果他是女娘,如果他是公主……
百转千回的惦念,如海面翻/滚的白/浪,又一次浮上心头。
那如今,就是我和他……
夜深,烛火渐褪。
一道白影从里面飘出来,步子虚虚的,他闯我的眼眸,紧接着撞进我怀里。
细得像一抹花彩,一丝月痕。
太子!?
他两手绕上我的脖子,贴/紧我的胸膛。
猝不及防的一抱,脑中电闪雷鸣,我心跳骤然猛烈,血液往上冲涌。
我有一刹的迷乱,想搂住他的腰肢,把他掳走,彻底成为我的所有。
欲/望叫嚣着,眼看要冲破身体,他伏在我胸口,低低喃语一个陌生的名字。
似凉风拂过,一口冷意伴着呼吸,生生吞入心底。我调匀了气息,意识到他在梦行。
我当机立断,用长帔裹紧他身体,警告在场军士不得泄漏一字,亲手将他送回内殿。
寂夜清凉,我倔强坚守,待那残存的寒凉,爬上心头,一分一寸,铺满心房。
东宫殿内,我与同僚们并席,依次向太子、太子妃献上新昏贺礼。太子生硬的点头还礼,好像丝线没系牢固的木人。半垂的眼睑,掩埋着一汪哀伤。
闵孺子卧床不起,他愁绪难消。
他身边坐着结发新妇,心底牵挂着一个姬妾。
我手捧并蒂秋兰,百子珠榴石,说着言不由中的贺词【中同衷,言不由衷】。
祝他夫妻伉俪,祝他百子千孙。
我拼命朝他接近,却始终抓不住,放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