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缭绕,红锦铺路,鼓乐大奏。
丹陛两旁,旗明甲光,禁军环列。
窦琦身着皇后服饰,由窦将军,太主陪护,一步一阶。食母【乳母】抱着襁褓,随行其后,后面,跟着长队的宫人。众人逐一朝她俯首低头。
她洋洋自得地,从我手里接过皇后的玺绥,在一片称颂声中,和我并坐在御榻之上。
百官膜拜,万民欢呼。
我的目光,轻细地飘向食母怀中的婴孩,像微风吹动的落叶。
自从他落地,我还没好好看过他。
他长得很好,五官清秀疏淡,我觉得不是很像我。心中,恍如一块石头落地。
男孩都随母亲呐。常询贴耳细语。
有道理。小公主像我,我像徐皇后。我又仔细瞄了瞄他。"他也不像窦……皇后呀。"
"陛下……"
"是像春惜吧?"我随口一说,常询面色一紧,闭口低首。
大殿内,灯火滟滟,宴乐曼舞。隐在热闹之后,黯然神伤的窦婕妤。
只要推开我一次,我就再不会与她同房。皇后【元配王霁】很聪明,可惜别的女子都学不会这种聪明。
我呢,我会忘记。
我忘掉了春惜,遗忘了婕妤。
不去看她,就看不见她脸上的悲,眼里的伤。
她和其他女子一样,成为宫中千红中的一簇,慢慢被风吹黄,扫落。
"平和三年,帝立昭仪为后,其子为嗣,婕妤升昭仪。追封闵孺子为闵婕妤……."
——《岱书,思帝本纪》
生了儿子,我觉得做完了自己能做的所有大事。但他们还在等,等我有更多的儿子。
我一刀一划,雕刻着梦的边缘。
其他的事,更多的事,我一件一件忽略。
春至,花重重,荡千秋。
细雨褪红。
红莲谢,金菊开。
我仍在练习骑射,偶尔,也会带着宗室子弟,和窦家人一起春猎秋狩。
芳草绿荫。我的马跑得快多了,我的箭,也比以前准了。
但我还是,射不中一只猎物。
"阿硕心善,不忍心杀生。”窦将军声音深而缓,目光透过我目光,泛出绵绵暖意,落在我心上。
雨,下着,淌着,流过层层瓦檐。
寒蝉静寂,庭院空旷。他死的第三十年,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墓。
我率领臣僚,宗亲,祭天,祭地,也祭战死的亡灵。
因为是大祭,不仅有各种祭仪,还举办了水陆法事。
太傅说,这样盛大的祭事,只在那年和议后,为慰藉亡灵,举办过一次。
他的墓,在嶙峋的山峰下,是个高高的土台,长满了尖尖刺刺的硬草。
虽然别处,都是青草繁花。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只长这种草。有人对我说。大概土不好吧。
我知道。我知道。笑挂在脸上,泪落在眼角。
和画里一样的草。“元佑世子,喜欢呀——”
因为大祭祀,大法事,我看见了各种各样的器具,各种形像的佛画。
和善的,可怕的,丑怪的,欢喜的,悲伤的,愤怒的。
我也见到了西方的神——叫菩萨的神。
遍体鲜花珠串,宝光璀灿,目光半开半闭,娴雅怡然,看不出是男是女。
数不清的佛画,从各地送来,涌到都城。人们酌水献花,虔诚礼拜。
画像五色五彩,金丝银线,精致而繁复,令我目不遐接。
这当中,我看到了他。
从无数铺排的画间,我看到他的脸。
仿佛从密林间找寻独一无二的那片落叶,只一眼,我就知道,那是他。
尽管,我从没看清过他的脸。
大块大块的黑云,浓墨重抹,遮蔽天日。一少年将士正穿云而出,如大鹏展翼,肩背覆着的战帔,飞扬长风里。
头顶的盔缨,铠甲的鳞片,一丝一笔,都细笔勾勒。五官轮廊,衣带纹褶,线条变化,无一不细。
笔尖尽着心力,好像慢慢爬上井栏的
藤萝,一寸一寸延展,细密,安静,述说着纤细的心思,浅浅地,掩在风雨里。
柔柔地环绕,随即,倾泻而出。
画的是罗刹,是恶鬼图。他们回答我,指着下端的字,给我看。
《罗刹鬼众图》。
不!他不是罗刹!我大声反驳。
年轻刚毅的脸庞焕发着火焰的活力,不是鬼的模样。
″谁画的?谁画的!?"
没人说得上来。
这不是原作。
献画的人说,是一个画工经过慈州,在一座小庙避雨时,从壁画上临摹而来。
只是匆匆一过,他甚至不记得小庙的名,只记得庙主是个女尼,收了几个孤女,教她们刺绣为生。庙虽小,墙里墙外,却画满了罗刹众图,纯用水墨,没一丝彩色,墨色浓淡分明,罗刹形象神态不一,生动传神,直入人心,令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