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东宫,就被父皇召去了寝殿。父皇在和一个人下棋。是我没见过的人。
“硕儿,废后殷氏——还好吗?"父皇两眼盯着棋盘,慢悠悠问。
声音哽在喉咙里,我像哑巴一样张不了口。废后?是皇后吗?
脑中浮现出她双眼翻白的模样。额上冒出冷汗,宽大的衣袍也掩不住我的颤抖。
"不……不好。"我声音像蚊蚋一样细小。他淡淡瞅我一眼,目光又落回棋子上。
"和你母后,说什么了?"
"啊?″我张口结舌,心跳停了一拍。
父皇拈起一子,眼睛轻微眯起:“硕儿那么想见母后,好不容易见上,难道没有话说?"
我低下头去,嗫嗫嚅嚅:"都是,听母后在说。”
"哦?"轻轻落子,声音清脆,“说些什么?"
“她说了好多……”我垂着头,结结巴巴,"说得好快,硕儿,听不懂……”
“听不懂吗?还是硕儿——不肯告诉父皇?"
缩了缩脖子,我没有抬头,感觉像被父皇的目光穿透。"硕儿太笨,没听明白,记不住。"
“是吗?难为硕儿了。"伴随一声清清棋音,父皇声音浅浅落下。
手指藏在衣袖里,深深蜷起。
“硕儿——错了!"喉头一阵哽咽,泪水随着心跳上涌。
"怎么就哭了?父皇又没怪硕儿,还想表扬表扬硕儿孝心。"父皇语调和缓,透着淡淡暖意,"过来。"
我提心吊胆地起身。
父皇带着微笑,向我示意对面的人。“这是你的新太傅,快向张太傅问好。"
迟疑半刻,我俯腰向他一揖:"见过,太傅。"
那人慌忙回拜:"微臣怎堪太子如此大礼!"
"好了,在联寝宫,就不必那么多虚礼了。张太傅,硕儿愚笨,还需你多多费心。"
“微臣尽定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厚望!”
“张太傅有心,联还等你落子呢。硕儿,你也累了,回宫歇着吧!″
"是!硕儿——告退。"
出了父皇寝殿,我习惯性走向偏殿。
内侍们跟在身侧,想说又怕说的表情。
"太子,东宫在那边。"忍了几次,有人提醒道。
我声音飘忽。"不去东宫。″
梧桐花散落一地,空出的枝头,隐约冒着绿绿黄黄的叶芽。我慢步走到树根处。
从树根往上,静静移动,仰望微微泛绿的树顶。
凤栖梧桐,大傅有教过。
无数次盼着凤来。脱了壳的蝉,饮着露水,也爬到了树梢。弱小如我。
仰视高耸的树干,我低头抖抖衣袖,伸出一双细瘦的手。
很干净,没有黏上泥土。
我算不算,站到了高处?
从泥土爬出的我,也是凤吗?
风过,风散。
捡起一朵桐花,干干瘪瘪,不带半点香气。我目光松散,好像找不着依附。
“贾家女,多少岁?"我问一名内侍。
他被问得一愣,稍顷说:"十五吧?”
“太傅女,多少岁?"我紧接着追问。
他回答慢了一些:"十五六吧。"
作了太子,好多人变了。好多人见不着了。
默默地,我捏紧了手里的花。还是想,站在高处。
还想,刻一朵梧桐花,送给谏议大夫的女娘。
她会,喜欢的吧?
五月鸣蜩。我生辰那天,大概是为了驱散笼罩都城的血气吧,父皇又在宫中举办隆重的宴会。
这次规模比上一次还要大,宗亲、百官携家眷依次入席。
中郎将和长公主也来了。长公主款款而行。还是那样端庄优雅。
和她面对面,我总担心说错话,又怕,找不到话说。
"太子。"
“阿硕,见过姑母。"我心虚地瞅她一眼,像小女娘一样扭抳着,怯生生说,"中郎将,我想,和你说句话。"
中郎将看着我,长公主也看着我。被两道目光不停注视,我更加不自然起来。"我只是,只是....."
俄而,长公主面上柔柔一笑:“繇儿,我先进去了,你和太子慢慢说话。″
"是,母亲。″
长公主大度地一点头,缓慢从容地走去。
中郎将低头待她走过,双眼冷静地凝视我。
“中郎将!你,"我仰起头,"背过我吧?"
他平静看我,揖了揖手。"上次是卑职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