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看见——
石碑左下方,刻着:孝女许之芜。
那里本来应该也会有她的名字,不不……不,如果不是她这个不孝女,这碑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许之蘅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望着姜和,此刻他是她唯一的倚靠。
她嘴角抽抖了下,张开嘴刚想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愧疚和负罪感瞬间变成了坚硬无比的铁杆,筑牢困囿住她往内挤压着,疼得她只觉得浑身肉烂骨碎。
她喘不上气来,只能紧紧地攥着姜和的手,一遍一遍地深呼吸。
没有用,她依旧头晕目眩,眼前出现了无数不规则的黑斑。
空气仿佛变成了尖利的碎玻璃,在呼吸之间扎破她的喉咙。
许之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束白菊从她脱力松开的手中跌落在湿脏的地上。
蓦地,她身子出溜一下也跟着就往下瘫去。
姜和迅疾地揽住她的腰,撑起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可她的身子那么软,像是没有骨头般地,仍旧一个劲儿地往下滑。
他不得不把她的双臂扶到肩上,脸色微愠道:“抓住我,站好。”
许之蘅好似听不见般,依旧眼神涣散,嘴巴微微张开,发出的哭音是那样破碎。
姜和只好轻叱:“看着我!你看着我许之蘅。”
许之蘅抓着他的胳膊,用力地攀着他的肩膀,就好像他是悬崖旁边唯一的绳索,她不敢松手;另一只手使劲揪着心口,已抽噎到不能言语。
她想说:都是我害的……爸爸妈妈姐姐对不起,我该下地狱……对不起!
可事到如今有什么用呢?不过都是徒劳。
“你让我……跪。”她脸部肌肉抽搐着,嗫嚅着话,推开姜和颤抖着在墓前跪下。
地上泥泞湿脏,姜和心疼得紧,想搀她起来。
却听见许之蘅轻飘飘的一句话:“我想一个人呆着……”
姜和抿唇:“能行?”
许之蘅抹了把脸,深深吸了口气,“嗯。”
姜和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言语,转身往外走了一段在台阶下等着她。
*
许之蘅的脑袋像浆糊一样,她甚至不敢去看墓碑上的照片,还有很多话想说却全都堵在喉头。
过了很久,她喃喃出声:“对不起啊……”
她摇摇欲坠地佝偻下背,用手拄住地面稳住身形,眼泪又流了出来,滑进嘴巴里,又咸又涩。
她一根一根地把碑边的杂草拽掉,用袖子擦干净花束包装上的泥渍,端端正正摆放在碑前。
她甚至都跪不住了,瘫坐在那里,不停用手去抚摸碑面。
天色沉青,雨云灰密厚重。
不远处,姜和静静看着。
他只觉得那方寸地之中比这天色还要阴郁逼人,好似地狱都不过如此。
姜和目光回垂,落在台阶边一壤青土上。
他知道许之蘅此刻需要独处的空间,所以他唯有这样看着。
*
陵园里人渐渐少了,天落下几滴雨来。
姜和站得双腿发麻,脚边胡乱丢着几个烟头。
他看着依旧跪坐在那里的许之蘅,眼含疼惜,心中的不快就几近要喷薄而出滑。
去年姜弥烟忌日那一天,他醉酒拿枕头差点就把许之蘅捂死了,结果这傻姑娘还笨拙地安慰他,语气干巴巴地说:“我连我爸妈的墓都不知道在哪。”
后来他又问过她一次,瞧见了她眼里的憾色,但那时他不怎么上心,转头就忘了。
可那天从高尔夫场回家后,他突然想起她的那双眼睛,黑黢黢的,黯淡得毫无生气。
所以他带她来这里。
他不要她还记挂憾事折磨自己,他要许之蘅开心,眼神鲜活得跟着自己过好日子。
可此刻不知为何,姜和心头突然涌起不安来。
他是不是不该带她来这个地方?
他不是没见过许之蘅红过眼落过泪,但她在他身边这么久,从不曾这样失态恸哭过。
他无法完全感同身受她的遭遇,可他光是看着她哭就觉得胸臆难舒,憋屈又烦闷。
姜和点了根烟,抿唇狠狠吸了口吐出去,浓厚的白雾模糊开他眉间浓烈的冷意。
他掏出手机拨给郑鸣。
电话刚通,姜和劈头就道:“把那个叫容国盛的骨灰弄出来。”
郑鸣愣一下,“这可能有点……”
姜和手里的烟盒一下被捏扁了,几乎是咬牙切齿低吼出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老子弄出来!拿钱去砸!砸不动就给我抢!”
那头静了两秒,“好的。”
“打电话给陈玖,他在c市那边关系硬点。”
“知道了。”
姜和侧过头看了一眼许之蘅那边,声音更冷了:“弄到手直接找个公共厕所倒进去冲了。”
“……好的。”
挂了电话,他踩灭烟,深吁一口气,使劲捂脸搓了搓才觉得痛快了些。
姜和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要换做别人遭遇这些,他绝对事不关己还当看个乐子,可这受害人偏偏是他心尖上的人。
他知道这种行为很没品下作,可那又怎么样?
操他妈的!他现在不光想把容国盛骨灰给倒进公共厕所,他甚至想连容国盛祖坟都给找出来刨了!
凭什么加害者能长眠在风景怡人的私人墓园,而受害人却要活在痛苦折磨的地狱里?
这不公平。
*
雨又大了些,颗颗落地都能砸出声响来。
姜和没法再等,回车上拿了伞,一路疾步跑回许之蘅父母墓碑前。
他在许之蘅身旁蹲下身,把伞倾过去,为她挡雨。
“回去了好么?雨太大了。”姜和轻声说。
许之蘅侧了侧脸看向他,一脸水意,发白嘴唇张了张,却没说话。
姜和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她的眼泪。
他伸手轻柔挑开她脸颊上的一绺湿发,替她拭着脸,轻声道:“以后再来,好不好?”
“以后?”许之蘅眼神飘忽着反问。
“嗯,以后再来。”
许之蘅发肿的眼睑轻颤,回头看向墓碑。
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雨伞上,那声响把她渐渐拽了回来。
以后再来……他们会希望她来吗?
许之蘅自嘲地扯了下僵硬的嘴角。
她挪了挪腿,跪姿笔直,双掌贴地,缓缓弯腰长磕了一个头。
末了,她缓缓撑腿起身,对着姜和说:“走吧。”
*
一回到车上,姜和立马把空调打高,拿毛巾裹着许之蘅就是一阵猛擦。
他手劲不知轻重,毛巾卷着许之蘅的头发好几下都扯痛了她的头皮。
许之蘅疲倦不堪,只是靠着任他摆弄。
雨势太大,山道多少危险,回程时姜和的车开得很慢,半个多小时车才开进f城市区。
车里异常安静。
许之蘅望着窗外模糊的雨帘,突然开口说:“我想回家看看。”
“好。”
姜和照着她说的地址导航开到小区楼下,也没处停车,索性就靠边停在小区外面的便利店前。
许之蘅却没有下车。
她倚靠在车窗上,往她家那栋居民楼看去。
玻璃上的雨水流淌而过,一切都模糊在其中。
许之蘅仿佛看见了她家那淡紫色的窗帘,在沉暗的天色下变成暗淡幽深的暗紫色。
“上去看看?”姜和问。
许之蘅摇摇头。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姜和紧了下眉头,沉默着打开车窗点了根烟。
过了一会儿,许之蘅轻声说:“好了,回去吧。”
“直接回去?要不要吃点东西?”姜和问。
许之蘅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
半晌,她才低声问:“这算什么?”
姜和静了静,这是跟他秋后算账了?
他笑起来,那笑还是惯有的漫不经心,带了点邪气:“想看你哭咯。”
说完,他发动车子掉头。
许之蘅的目光在他扬起的嘴角上微微一凝,别过头去看向窗外。
她怎么会不明白?她都明白。
车子又开了一段路,许之蘅突兀开口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谢谢。”
姜和握着方向盘的左手悄然一紧,却什么话都没说。
回H市的路上,许之蘅一直都很沉默。
她今天哭得过了头,身体丧失了太多水分让她觉得无比疲倦,后半程路,她靠在座椅上悄然睡了过去。
姜和看了她一眼,降下车速,把空调又打高了些。
途径服务区时,他停车上了个厕所。
回来时,许之蘅还睡着。
他动作尽量放轻坐上驾驶位,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转过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许之蘅睡得很沉,眉间蹙着,双唇紧抿,眼角莹莹有泪,手里紧紧抓住一团皱巴巴的纸巾。
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她的脑袋突然微微耷拉下去,侧向了他,眼角的那颗眼泪啪嗒一下就落在车椅皮垫上。
姜和心中那股堵挺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轻叹了口气,把她的脑袋扶正靠到座椅上,伸手轻轻摁在她紧蹙的眉间,无奈低喃道:“刚刚是骗你的啊,我瞧不得你哭的。”
所以你别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