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约在一家城中村附近的小饭店见面。
这里住宿吃饭便宜,离某三甲医院也近,疫情闹得严重,没人堂食,老板自己进后厨忙活他们这一桌餐,堂外很清净。
戴珩津从没来过这种逼仄油黑的地方,很不适应,拘谨着手脚,一米八六的大个儿很委屈地缩在身边,单粱于心不忍,主要是不忍心看他身上那身昂贵行头受环境贬低出廉价感,“要不你去车里等我吧,我说几句话就走,不跟他们吃。”
戴珩津迟疑地看他一眼,心理微微地豁出去一点点,把三万二的风衣脱了下来,放到一旁摩擦掉漆的凳子上,暗示自己表现得大方点,别给单粱折气势。
单粱看他怪难受的,“你真要留下?我先说一声,这种小餐馆用的油可不好说,万一你吃坏肚子……”
戴珩津嘴硬,“我不饿。”
“……随你吧。”
弄不懂戴珩津非要见他小姨的原因,但他不想让这三人见面。况且有戴珩津在,他不得不维持较文明的形象,时隔多年终于有机会高高在上,不能痛快骂一顿也太憋屈了。
要不把他恶心走?
虽然戴珩津说不饿,但单粱还是拎过坑坑洼洼有些变形的金属小茶壶,倒出热水涮了一整套餐具推到戴珩津身前,戴珩津没明白什么操作,“为什么要冲一遍水?”
“不干净,可能残留洗碗水或者洗涤精。”
“……”这么简单冲一遍就能干净吗?!戴珩津的灵魂已经朝门口方向半出窍状态了(想走的意思),但身体还坚韧不拔,屁股生根一样黏在座上屹立不‘起’,“他们什么时候到?”
“谁知道呢?约我来,还迟到。”
“五分钟,”这是他还能容忍这里的最大极限了,“五分钟不来,我们就走。”
单粱故意很惋惜的语气恶心戴珩津,“可是我还蛮想吃地沟油版毛血旺的。”
戴珩津假装没听到。
很不幸的是,两分钟后,蔡耿扶着面瘦肌黄的黄江甯,母子俩风尘仆仆出现了。
这人有没有病,身体如何,真的能从面相上一眼分辨,骗不了人。单粱起初还以为是母子俩假病骗钱,现下一见便有了答案。黄江甯早已没有当年盛气凌人的神傲姿态,头发花白整齐束在脑后一个短马尾,如鼠照光,畏首畏尾不敢看单粱,蔡耿也面色尴尬冲单粱笑了笑,生硬地招呼,“弟,你来了。”
单粱从没从他嘴里听过这个称呼,一瞬的蹙眉反感被戴珩津捕捉到,站起来,原本窄小的外堂跟显局促,“你们就是单粱以前的亲戚?”
“……是,是,”蔡耿被他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贵气惊吓有些磕巴,母子俩都怯生生抬头看着他,“您是?”
“我是单粱的爱……”
“朋友,”单粱打断戴珩津公开出柜的无脑行为,指了对面的座位,“坐吧,点好菜了。”
四人入座,都不知道说什么,很静很尴尬。
总耗着都难受,单粱催促,“有话快说,我很忙。”
“就是……”蔡耿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黄江甯,“我们现在的情况,电话里也说的很清楚了……如果真不是走投无路了,我也不好意思来找你……所以能不能,借我们一点钱,让我妈继续治疗。”
单粱很干脆,“要多少呢?”
“呃……”蔡耿心中早已有准备好确切的数字,只是担心说出来单粱会当场翻脸。
见他支吾不清,单粱语气越发强硬,“你也知道这病是个无底洞吧?当年敏姨从发现到去世,不到一年的时间,所有费用算在一起将近九十万,那时候我一无所有,连做梦都在奔波赚钱,可你们不同吧?从我手里抢走的拆迁款呢?还有剩下的那套大房子呢?至于来找我借吗?”
蔡耿着急道,“那些都被我爸拿走了!我们是真的没钱。”
“房子不是你妈的名字么?你爸怎么拿走?”
“……”
蔡耿答不上来,黄江甯突然抬头,“那房子是留给小耿结婚用的,不能动,难道你忍心看你哥哥把所有的钱都花干净,最后流落街头吗?”
单粱真是没想到,时隔多年,有求于他的黄江甯,还是如此的不要脸。
戴珩津也被震惊地撑开眉眼,好像眼前坐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哥斯拉。
见单粱他们不说话,以为默认了她的观点,腰杆子又直了,“你不要总惦记我家的房子,你一个养子,平白受我家多年的养育照顾,你要知道感恩,我姐没得早,没有让你报恩的机会,所以我来了,给你报恩的机会,正好你也有照顾这个病的经验,小耿还有工作,不能总陪着我,你换他,让他放心上班去。”
黄江甯这番话里的槽点实在太多,都不知该从何骂起,单粱气极反笑,顾不得戴珩津在不在,“照你妈个头,我欠你的?”生气拉起戴珩津,“走了,浪费时间。”
单粱抱着戴珩津的风衣先离开了小店,戴珩津倒没有急着跟出去,而是摘下自己的手表,放在桌上,“这个值六十万。”
然后才去追单粱。
母子俩双眼直勾呆愣地盯着桌上那只精致华丽的腕表,“他刚才说……这个值?”
蔡耿吞咽,“六十万。”
这时,老板从后方端着热气腾腾的大菜盆过来,黄江甯察觉到有人靠近,唰的一下把桌上的表抢到自己手里紧紧攥住,好似生怕被人抢走般,把不明原委的老板吓一大跳,看神经病似的打量了这母子俩,“你俩跟刚才那俩小伙儿是一码事儿?”
“昂……不,不一码事,不认识。”黄江甯看着那一大盆红彤彤的菜,拉起儿子就往外跑,生怕老板管他们要菜钱。
他们不知道,单粱早在点完菜时就付完了账。
老板看着母子俩匆忙逃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桌上新出锅的菜,有些懵。
车上,单粱坐在副驾驶抱着衣服气鼓鼓不说一句话,戴珩津没救了,觉得他现在这样也好可爱,终于离开那间乌糟脏乱的小店,心情格外舒畅,笑呵呵问单粱,“去哪儿?饿了。”
“随便。”
二十分钟后他们到了一家外墙清一色汉白玉砖、没有招牌的店,有衣着整洁的迎宾员引路,穿过金碧辉煌且两侧铺满各式各样花草的长廊进入宽阔的大厅,就像步入文艺复兴时期色彩典雅的油画中,路过长有鹅黄色长蒲草的欧式喷泉水池,单粱忍住拿出手机狂拍的冲动,乖巧跟在戴珩津身边直到进入复古木质殿门后的包间,餐桌是两人席,但这屋子宽敞的足能容下二十人同桌就餐。
这里的环境与方才逼仄油烟气重的小餐馆天壤之别。单粱再一次感慨,有钱真好。
在柔和的音乐中入座,侍应为他们倒好柠檬水后站在戴珩津身边等候点餐,戴珩津翻阅着问单粱,“还想吃毛血旺么?”
这环境,吃毛血旺?这违和感不亚于问住在巴黎凡尔赛宫的路易十六吃不吃烤毛蛋。
但是吧,既然他诚心诚意问了,丢脸也是丢戴珩津的,单粱点头,“吃,我还想吃炸鸡架子,炸老点儿。”
侍应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抿起嘴,强忍着没笑出声。
戴珩津波澜不惊,还问,“龙虾吃不吃?”
单粱不含糊,“别问,问就是吃。”
见他不挑,便随意点了几例菜品,侍应离开后,单粱好奇,“真的能做?”
戴珩津拿起摆在桌旁的温湿毛巾擦手道,“不能做还开什么饭店。”
单粱有模有样学他,“……这倒也是。”
餐桌中间隔了一堆影响视线的装饰物,戴珩津有些不满意,招手让单粱搬椅子坐过来,单粱不大情愿,“坐这么近干嘛?”
戴珩津把自己的餐具递到单粱面前,“你再冲一遍水。”
“这儿不用吧?看这儿地板都比我脸干净。”
戴珩津双手撑在浅灰泛银丝的衬布桌面上,十指交叉拖住含带笑意的侧脸,“刚才那样像个小媳妇儿,挺可爱的。”
大哥你是憋了多久,想媳妇想得脑袋瓜子都不清醒了。单粱极其无语,龇牙咧嘴,“你们老戴家还实行媳妇儿伺候左右的旧社会奴隶制呢?”
“这倒没有。”戴珩津受反讽也不气,“就是想让你做我媳妇儿。”
这一身鸡皮疙瘩起的,没十个哈尔滨澡堂资深老师傅搓不下来,单粱一副「叔叔我们不约」的姿态,“我的条件你也看到了,跟我处对象就像把万贯家财扔进国内的股市,稳赔不赚,你这么大一老板,图啥呢?”
戴珩津收回充满爱意与欣赏的视线,“你的麻烦,我来解决。”
“喜欢我本身就是个麻烦啊老板。我真的有很多麻烦事儿,多到超乎你想象。”
“麻烦也分很多种,单粱的麻烦,”戴珩津靠后在椅背,单手撑桌,面朝单粱半侧着身很休闲,“不算麻烦。”
是啊,你本事大,西餐厅点川辣。单粱垂着嘴角帮他重新整理好餐具,反正迟早会后悔的,现在说不听,等遇上事儿就该清醒了。
戴珩津又哄着他说话,“吃完饭想去哪儿逛逛?”
单粱心想他怎么这么闲,都不用工作,“随便。”
过一会儿,符合这间餐厅调性的餐点率先上桌,吃半饱后,麻辣鲜香的毛血旺被盛在煲汤小盅里,分两份端上桌,里面的食材也是区别于常规毛血旺的瑶柱、海参、鲍鱼,甚至还有胡萝卜块,单粱半点想吃的意愿都没有,“这是麻辣版佛跳墙吧?”
要求炸老的鸡架也没有,端上来的是一份类似于韩式炸鸡的东西,五块大小不一,还精致摆了盘,单粱夹起一块尝了尝,为什么一股咖喱混合冬阴功的味儿?在戴珩津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吐槽自己,“我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戴珩津哑然失笑,单粱真的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快乐调味剂,刚才单粱问他图什么,自然是图快乐啊。
他调侃单粱,“你一开始不是很讲究的?怎么现在不装了。”
单粱实诚道,“我要是你这么高贵的出身,装就装了,现在压箱底的破烂都被你看去了,还穷装蒜干嘛。”
戴珩津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选择我,是你这辈子唯一能翻越阶级的机会了,懂吧?”
单粱不想理他。
戴珩津寻觅话题,“手机怎么样?还是有很多电话么?”
“是啊,调静音了,爱打打去吧。”
“再过几天热度降低了就没事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有过。”单粱根本不把这些骚扰当回事,“以前我还偶尔会接一两个听听他们说什么,有次接到那男的他妈打来的电话,问候我全家,说自己儿子很傻很天真,没有社会经验,骂我带偏了他儿子。太好笑了,她儿子可是出了名的夜场小泰迪。”
戴珩津蹙起眉头,“你做什么了,让人家长辈打电话骂你。”
“是个交往两天的妈宝男,我让他做之前先验血,他不验,一看就知道有问题。我虽然爱玩但也很注重安全的,不跟他处了,他就疯狂给我转钱、买礼物,他妈发现了,就曝光我,逼我还钱呗。”
怎么好像有点印象?戴珩津听着耳熟想不起来,“你最后也没还吧?”
单粱振振有词,“他还亲我了,吓得我去做检查,提心吊胆好久,那都算是我的精神损失费,凭什么还。”
戴珩津心情又不太美丽了,“你交往过几个?都是谁?我听听。”
那么单粱要问了,“你是纯八卦,还是想整他们?”
戴珩津放下刀叉,“都有。”
“那还是算了,”单粱也没胃口吃,“我不是为虎作伥的人。”
这一餐草草结束,结账时,侍应额外交付一个银边封口的白色礼品袋,上面插了朵香槟玫瑰,“感谢您在特殊的日子选择我们餐厅,这是我们的一些小心意,祝您生日快乐。”
戴珩津不动声色收起来,单粱惊讶,离开餐厅后他才问,“你生日?”
“嗯。成年之后就不过了,不用在意。”
单粱不知道自己具体的出生日期,只能把收养日当做生日过,黄江敏在世时,一直很注重这个特别的日子,所以单粱对生日有很重的庆祝情结,拉住戴珩津的手往停车场赶,“生日诶!怎么可以不过!走,给你买礼物去!”
另一边,姬尘音这几日也没闲着,和很多同学一起被调查组询问了许久涉及张施泽的问题,校方提前警告过他们不要乱说话,可还是有学生嘴不严,说着说着就把其他行为不检的老师一并吐露出来,使得这次调查几何位面扩展开,不少教师涉入其中,乱成一锅粥。
这或许会成为近几年来教育界最大丑闻。
策划挑起这场事端的戴秋铖和傅一宇则无闲暇时间欣赏这次收获颇丰的战果,他们在忙着与戴秋铖爸爸的公司谈合并收购方案。
对方给出的新项目组名额最多只可20人,这需要他们裁掉公司一半的员工。
傅一宇不同意,首谈不欢而散,傅一宇磨刀霍霍向戴秋铖,“你爸出尔反尔,我当时都说了,尽可能收下所有人,你爸也同意了。”
“他没同意吧,他肯定没给你准确的回答。”
“……”
“你连我爸都搞不定,被摆了一道,还想赢过他手下那帮人?所以我一直强调别进大公司,里面的人个个心怀鬼胎,心眼子比火龙果里的芝麻粒还多,咱俩进去,玩不转的。”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戴秋铖开车,“拖着呗,他们不答应条件,咱就继续干咱们的,又不影响工作。”
“这不想着多给孩子们弄福利么,大公司待遇多好。”
“你看我家有钱就好啊?企业家常说的开源节流是什么?开自己钱包源,节员工薪资流,都是压榨劳动力赚来的,论福利待遇,还真不如咱俩这一亩三分地儿好呢。最起码咱们有良心。”
“……行,你家的事儿我也不掺和了,保住这口饭碗最要紧。”
“不过吧……”过了一会儿,戴秋铖思考一番后又说,“疫情后业务少了,很多线下商业活动都转线上,咱们确实不需要这么多人做事,回去末位制淘汰一批吧。”
傅一宇斜眼瞥他,“你又瞅谁不顺眼了?”
“我瞅你最不顺眼。”
傅一宇龇牙笑,“诶~这可没法儿~”翻看手机日程,在各个群里检查上报的工作进度,一边写修改建议一边闲聊,“小姬没说回来啊?”
戴秋铖转动方向盘,“没有。”
“为什么不回来呢……”
戴秋铖扫他一眼,看他在处理工作,估计心思顾不上他的感情问题,也就没认真回,“空着也是浪费,住着吧。”
“唔……”傅一宇放大设计页面圈圈点点,“那个市场的杏仁豆腐是真不错……”
戴秋铖叹口气,“你还是踏踏实实专心工作吧。”
“我在专心啊。”手下飞速敲打着意见,“但是吧……这个页面色彩纯度太高,这个不行,加个底纹……嗯,我说到哪儿了?”
戴秋铖压着嗓子,“底纹儿。”
“底……什么底纹,我说你跟小姬呢。”
“什么跟什么,驴唇不对马嘴,你先处理好工作再跟我说话。”
“啊知道了知道了,瞧你不耐烦的样儿。”
“……”
开车属实无聊,虽然嫌弃傅一宇刚才说话颠三倒四,但还是忍不住嘴,“老大今天干什么去了?早起就没见到人。”
这回傅一宇回答的倒稳准快,“有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