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行,我啥都吃,你看你想吃啥。”他低头,妈妈的停顿不难猜,但他不想给出承诺。
妈妈看了他一眼,合起菜单递给服务员,“再来一个尖椒炒肺丝,辣子鸡和金沙芋泥,还有鲜果蜜汁桃胶。”
这都是他爱吃的菜。
辣口和甜口,混在一起百吃不腻,除了妈妈,没人说得出,连他自己都记不清。
一顿饭他只顾着埋头苦吃,吃饱喝足借上厕所的名义去付钱,收银员却说账已经结完了。
跟自己儿子还弄商业这套。他收起手机往回走,再一想,自己何尝不是。
离开饭店,他以为可以回家了,妈妈又变出一份购房合同,“走,儿子,领房产证去。”
“啊??”怎么还有?精神此刻不再像上午时那样绷紧,直接道出疑问,“一定要今天办?这么急?”
妈妈心思复杂地看着他,“对,只能今天办。”
“……好吧。”他只是想回家待会儿,难道妈妈并不想让他回家,难道那个家里,住进了别人,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这才发现对于母亲的现状,他一概不知。
这次是去市民服务中心,单独一厅做房产登记手续,很拥挤,站半天前面排号还有四十多人,他看妈妈穿高跟鞋不停换腿站,“要不你先回车里,快到了我叫你。”
“不用不用,”妈妈紧忙摆手,“我喜欢站着,减肥。不用管我,你要是累了去外面走走,这一片都是新开发的景区,可惜现在没花,树也秃了,开春来,可漂亮了。”
“呵呵是嘛……”他傻笑两声,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有这样左顾右盼的闲站了会儿,不知道跟妈妈聊什么,只好摸出手机缓解尴尬,可平日工作成堆,动辄上百条讨论的群今日却静悄悄的,无耐翻阅更早的信息,妈妈突然问他,“工作很忙?现在有事找你呢?”
他抬头,“啊,没有没有,没事。”又把手机收了起来。
妈妈打量着他,略有所思,“现在……搞对象了吗?”
“没有。”
“没遇上喜欢的?”
“没有。”
“我看你们高中毕业聚会,老师给我发的录像里,有几个小姑娘一直拉着你说话,有个穿粉裙子的长得挺高,模样也行,没联系了?”
谁啊?他都没印象了,摇摇头,“没有。”
“……”
反正也是闲着,看妈妈被自己连续的没有终结话题,自己主动开口了,“大二的时候有人跟我告白,我骂了她一顿。”
“啊?”妈妈吃惊,“为什么?”
“她跟别人告白失败了,转头又说喜欢我,我凭什么给她当备胎?不是一心一意喜欢我的人,我不要。”
妈妈静静看着他,良久露出欣慰微笑,“嗯,要找就要找一心一意对你的,不急。”
“我也不信感情这东西,不如钱来得实在,为感情左右思想,又哭又闹又上吊死去活来的人我都看不起,太蠢。”
“……嗯,你说的对。”
傅一宇观察低头看鞋的妈妈,轻声问了句,“那你呢,又找伴儿了没。”
“……嗯,人家给介绍了一个,正聊着呢。”
“哦……”他想了想,“是干什么的?”
“开食品公司的,以前是航空集团的副总,退休了。”
“听着条件还行……人咋样?”
“也就那样……”
“准备结婚吗?”
“啊?”妈妈抬头,对上他认真询问的眼神,“没,不结婚,都有孩子,比你还大,人家孩子也都成家生娃了,还结什么婚啊,给人上门当老妈子啊?”
那你这不还是自己么。他不放心的问了句,“自己住呢?”
“昂,自己住方便。”
“嗯……”
闲聊间,窗口叫号轮到他们了,妈妈哒哒着高跟鞋拉他过去,从包里拿出档案袋文件递过去,窗口工作人员拿着材料翻看好一会儿,又在电脑前晃动鼠标操作半天,竟把文件退出来,“今天办不了,系统提交不上去。”
“啊?”妈妈趴到窗口玻璃上仔细看电脑,“刚才还直办呢,怎么到我这儿就办不了了!你赶紧再试试,不可能提交不上去!”
“说了上不去就是上不去,前面也不是办你这个业务的,赶紧拿着东西,我叫下一个了。”
下一个人已经在旁边等,听到叫他就走了过来,傅一宇赶紧把座让给人家,妈妈却不依不饶,“诶你什么态度啊!人家都给办就不给我办!我这带着孩子排好半天队了,你一句不你系统坏了就把我们打发了?有你们这么办事儿的吗!”
吵闹引起围观,傅一宇脸面挂不住,拉住妈妈的胳膊,“走了走了,改天再来吧,系统有问题就算在这儿吵破天也没用,回家吧先。”
“你放手。”妈妈挣脱开,继续声讨窗口服务人员,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的不可开交,直到保安闻声过来,拉住妈妈,却批评他,“管好你妈,别到哪儿都撒泼,这么大人了,还,还……”
“你说什么呢你!”妈妈瞪着保安神情凶煞,“你再指我儿子试试!”
“诶你这大妈,你怎么不讲理呢!”
“谁不讲理了!你们什么破系统啊三天两头坏!拿着国家的钱不干活!都让你们当官的贪走了!一个个吃的肥臀溜圆,连系统都不修!看那个破电脑,早八百年的破烂了还不换!不坏才怪呢!”
“别惹事啊!赶紧走赶紧走!”
“今儿要是不给我办好了我肯定是不走我告诉你!”
傅一宇尴尬拉妈妈,“走吧,跟他们置什么气啊,下回来再说,这房子又跑不了。”
妈妈急了,扭头朝他喊,“怎么不急,房子是跑不了,可你还回来吗!下次,我知道下次得等到什么时候?!”
方才还骂骂咧咧的保安不说话了,周围的议论声也小了,人们不再说妈妈如何,而是小心翼翼指点着傅一宇,在他们眼里,傅一宇已是个大号的不孝子。保安略同情的拍拍妈妈肩膀,“那个,大妹子,家里的问题好好跟孩子沟通,着急也解决不了问题,啊,先回家吧,系统好了再来。”
傅一宇看看周围,再看看保安,那一双双视他如恶的眼神,再看妈妈下头办错事看他的模样,一声不吭扭头大步离开。
到楼外,妈妈在身后喊他,他到车前才停下,反身对上急切追来的妈妈,红肿着眼眶,张嘴似乎要把二十多年的委屈一并发泄出来,“是我的错吗!我都叫你离开了,系统有问题办不了,闹情绪的是你!可为什么最后受指责的是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回来看看你!我没想过要办什么房产!你的房产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要拉着我来,我只是想回家待会儿!就一会儿!怎么就这么难!!”
看他哭,妈妈也急,也委屈,“怎么跟你没关系……房产证好不容易下来了,写的是你的名字啊……万一以后我出啥事需要卖房子,没有房产证怎么卖……”
“……”又是他的名字,卖掉的旧房子是他的名字,新买的房子还是他的名字,明明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家,妈妈却还用他的名字,他抬手抹掉不断溢出眼眶的泪,哽咽着,“为什么……写我的名字……你写,你自己的,不就行了。反正你也……不爱我,还写我的干什么,你就不怕,我知道了,轰你出去……让你,让你流落街头……”
妈妈强忍着泪水不让它留下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很要强,即便再伤心也不许自己难过,看已经比自己高两头还多的儿子此刻哭得像五六岁的孩子,说自己不爱他,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她想帮儿子擦眼泪却不敢碰,生怕刺激到儿子,心痛道,“……我没有不爱你,小宇,妈妈一直都很喜欢你……我不怕你轰我,妈妈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孩子,你不是坏孩子……你只是不会表达……跟妈妈一样。”
真切的坦白只换来傅一宇更汹涌的泪水,他捂着脸觉得没颜面见妈妈,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错,他只会哭,他哭自己让妈妈这么伤心,他哭自己多年没感受到的母爱,他哭自己总是一个人。
母子俩没再交流,默默开车回到新家。新家说新也住四年了,是个上下两层的复式,进门后他坐在沙发上,显得沙发格外小,妈妈从厨房端出些水果,又给他倒了杯水,没敢坐下,小声问,“你不参观参观?楼上有你的房间。”
他仰起头正视妈妈,“我住一宿再走吧,明天得工作。”
“啊,哦哦,行,”妈妈点好几下头后才理解他说的话,喜上眉梢问,“住一宿,那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买点菜去。”
“都行,你做啥我都爱吃。”
妈妈高兴的捂嘴笑,进屋还没坐下就又去穿鞋,“那你在家等会儿啊,无聊就开电视,你会开吗?我给你开。”
“不用,我会开,会开。”
“哦,会开就行,那我先去买菜,你在家乖乖等我回来啊。”
“嗯。”他向门外的妈妈摆手,“注意安全啊。”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长舒了一口气,认真打量起屋内的陈设,房屋设计拼凑凌乱,奶白的简欧装潢却配了个华丽水晶大吊灯,沙发墙和走廊上分别挂着两幅水墨画葡萄、十字绣的大白菜大锦鲤,楼梯更是突兀扎眼的红木色,他闷笑妈妈的奇葩审美,扶手上二楼,一张水钻贴的五彩斑斓的鸡刺入视线,“噗——”他实在是没忍住。
知道鸡是他的属相,但这画也太夸张了,楼上一共三间屋子,一间堆满各色绣花外套裙装的大衣帽间,一间罗满古籍、集邮册还有成摞报税□□单的书房,和一间粉嫩嫩欧式大床的卧室。
这不会就是他的房间吧,这么公主风??
一圈下来,这房子活脱脱是部喜剧。
不愧是他妈妈,有才。
拍拍裤子坐到床上,下陷深到他以为自己要摔地上了,小时候家里床太硬,他说自己更喜欢软床,妈妈一直没给他换,如今这个,未免软过头了。
略坐坐便下楼去,阳台、客厅摆满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绿植,他观赏着这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直到在拐角桌上放着的那盆小青竹。
是他曾经爱护备至,却被妈妈养死的品种。桌上还躺着张纸条,他拿起来看,是小青竹的养护方法,第一条见干见湿,不可大水,容易泡根腐烂,做了重点标记。
和当年送他植物的同学交代的一样。
可是他没告诉妈妈,只是说,要浇水。
小青竹刨根腐烂死掉,如今看来,并不完全怪妈妈,他也有过失。
妈妈浇水了,但不知道需要多少,少了会干死,太多又腐烂,就像妈妈给予他的爱一样,不是没有,只是没有控制在恰到好处。
谁都有第一次,养竹与养育孩子在本质上没有不同,都要从头学。
傅一宇放下纸条,他何尝不知妈妈是个粗枝大叶的女人,她不会精细,头脑楞莽,过早独立带娃的她也没有一般女性的柔软,仔细想想,把他锁在家里,是没人帮着照顾年幼他,怕出意外怕失去他,怕他像爸爸一样被外面的花花绿绿吸引……妈妈的心,多年来也是独自一人啊。
母子俩,不过是粗神经撞上敏感心,一个太直一个太拧产生的摩擦。
时间磨掉那些不合适的锐刺,一切就该过去了。
他想开了。
他翻出手机联系秦司霁的老板,索要微信号。
秦司霁正无聊,两部手机轮换着玩,微信工作号联系人突然出现小红圈,有强迫症的他迅速点开,是个黑白猫头像。
施瓦辛格傅?傅一宇?什么狗名字。因为是工作号,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有工作上的事找他,无奈加上,「傅总有何指示?」
「老大,明天晚上别躲我,我有话跟你说」
要说什么,这么郑重其事的。既然不是工作……秦司霁没回。
吃晚饭,傅一宇笑嘻嘻跟他妈妈说,“妈,周末我带朋友回来,你还做这个,好吃。”
妈妈愣了下,也笑起来,“好啊,是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都是男的,我都说了没女朋友。”
“哈哈,是,没事没事,我不急。”
又吃了几口菜,傅一宇停下,“将来要是有了,带回来给你把把关。”
“嗯!行,哈哈。”
“还有就是……今年过年我再回来,别又催婚啊。”
妈妈已是笑得合不拢嘴,“那不能,我都说了不急。来,再多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