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不专注,导致三小时的画稿拖到天亮才勉强满意收尾。打包发送邮箱对窗舒展懒腰,今天不用去片场跟陈导沟通画面,他打算舒舒服服睡个囫囵觉。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件事要硬着头皮完成——还充电线。
路不远就在隔壁,酒店八层,其中套间占三层,他为了避开和陈导日夜同归没话找话,特意选择陈导下一层入住,照理说,老大不可能不知道他住哪间,却出现在隔壁,这不就是变相靠近么?傅一宇认定这个想法,一定是自己给出的台阶不够大,落不下秦司霁那双乐山大佛脚,反正也豁出脸面道歉了,不如就再诚恳一点,失去老大这个无话不谈臭味相投的知己绝对是他人生一大损失,既然有机会挽回,就一定要把握住。
秋衣秋裤套个浴袍,连袜子都没穿登着拖鞋拽着电线顶着鸡窝头黑着眼圈就敲门去了。
傅一宇是中度近视眼,这不可怕,但遇上同样不喜欢戴眼镜的远视眼秦司霁同学,场面就很微妙了。
打开门,揉眼发困的秦司霁甚至都没认出是谁,打量眼前模糊的衣着更迷糊了,甚至以为新换了保洁,一边纳闷怎么穿成这样一边奇怪时间过早,下意识推远,但推远了傅一宇看不见,他就往前贴,“不是,你眼都没睁开就推我?”
听清声音,秦司霁起床气上来了,“有屁快放。”
“还你线。”
秦司霁无情抽走充电线,后退一步准备关门,傅一宇顺势跟上,进屋了。
“出去,我十点上班。”
“哦,我今天不上班。”
秦司霁边说边朝卧室走,“那就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傅一宇打量着客厅散落的布料以及茶几旁竖直的人台,心想这是重操旧业了?跟随秦司霁进了窗帘密合温暖昏暗的卧室,“行了,摊牌吧,你一开始就想跟我和好,不然怎会住我隔壁。”
“哈?”已经坐到床上掀被准备挪进被窝的秦司霁厌恶地看向床边那个狂妄自大又自恋的虚影,“撒泡尿照照吧,染头白毛真把自己当燕窝了?”
傅一宇当他嘴硬,更确信了,居然过去掀秦司霁被窝,凉风灌进来,气得某人浑身抖,马景涛般咆哮,“滚出去啊烦不烦!”
毫无防备的还笑嘻嘻的傅一宇被吓得脑细胞全消就地死机。
“有跟我嬉皮笑脸的功夫还不如回家看看阿姨!你都多久没回家了!”
“……”
察觉自己语气偏重,秦司霁声调缓和下来,“跟自己妈妈置气是最蠢的,不就一句有本事别回来,这样的气话你怎么能当真。”
傅一宇此刻心情比房间还阴暗,蔫头耷尾,落寞了句,“你不懂。”就这样离开了。
看来是听进心里去了,伤到他了。秦司霁双手搓几下脸,摸到刚才甩在枕边的充电线连接到手机上,叹了口气。
原生家庭幸福成长起来的孩子,怎么可能懂,「有本事就别回来」,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父母在他五岁时离婚,因为爸爸在妈妈怀孕期间有了外遇。可爸爸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奶奶还向着爸爸说是妈妈没本事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妈妈坚决离婚,他爸爸便当着他的面暴打妈妈,逼着妈妈凭空签下欠款五千的借条,他上去阻拦爸爸,被一脚踹开,头磕到炕砖上直接昏死过去,再醒来时眼前白茫一片,病床旁仍是亲人的争吵,奶奶和姑姑们非但不责怪爸爸,还反过来骂妈妈不懂照顾孩子,甚至责怪年幼的他不懂事,不懂得在爸爸发火的时候及时躲开。
就这样上了法庭,奶奶让爸爸管法官要妈妈陪嫁过来那对金耳环,还让留下孙子好让妈妈按月支付生活费,气得法官当庭责骂爸爸一家,把他判给了妈妈。
妈妈带着他搬离村庄住进市区,给他迁出户口,可接下去的日子更难了。
妈妈起早贪黑去工作,根本顾及不到他,幼儿园费用太高送不起,只好把他成日锁在家中,租住的房子在一层,每日下午,他都会爬上床头靠近窗户,透过一道道铁栏杆羡慕的看着在眼前嬉闹追逐的小朋友。
突然有一天,一个小男孩发现了他,问他为什么不出来,他说妈妈让他看家,不能出去,小男孩把其他小伙伴都叫来,说要带着他一起玩,虽然仍是隔着一道墙,他已经很满足了。
小男孩又问他有没有玩具,这样太无聊了。
他二话不说进屋把他所有的玩具一件一件扔出窗外,看着那些小朋友开心的玩他的玩具,他比自己玩还高兴,可就在这时候,妈妈回来了。
“干什么呐!”妈妈严厉的怒吼吓走了所有人,他站在栏杆里手足无措,他很想把玩具捡回来不让妈妈这么生气,可是他出不去,只能看妈妈一个个捡起扔进包里、捧在怀中,随着门锁一道道开解,高跟鞋哒哒哒绷紧他的神经,他蔫蔫地从窗台上下来,抿嘴跪坐到床上等候妈妈的责骂。
就像爸爸对待妈妈那样,他已经准备好了。
事实也没令他失望,妈妈进门便把那些玩具砸向他,大声说着他那个年纪理解不了的话,等说完了,他才诺诺出声,“我只是想和他们玩。”
“外面就那么好玩,我给你买了这么多玩具你不玩,你扔给他们!难道妈妈给你的还不够多!让你惦记着外面!外面到底有什么好!”
妈妈一边打他的屁股一边痛哭,他也哭,即便挨打还牢牢抓着妈妈的衣服,“我不出去了妈妈,我再也不跟他们玩了!外面一点也不好,我不喜欢外面!不玩了,呜呜呜不玩了……我就在家,我哪儿也不去……”
自那以后他变得更沉默寡言,窗外的小男孩再怎么叫他,他也绝不再靠近,电视的声音调到震耳欲聋,余光那扇围着铁罩的窗,像巨兽大张锯齿的嘴,他恐惧。
时间一晃上小学了,因为不爱说话,又没上过幼儿园,形象也乱糟糟的,没人愿意跟他说话,他总是一个人。
他也不懂作业是什么,老师说的话他更听不懂,很快,他就成为班里成绩最差的学生。
老师叫妈妈来,说他年龄小,不如明年再来,妈妈生气的把他领回家,又打又骂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学,他心里清楚其他小朋友在幼儿园就学了所以老师没仔细教,但他不会说,他只能挨打。
日子一天天过去,因为小时候自己在家只能靠电视机发出声音作伴,导致近视看不清黑板,产生厌学心理。老师不止一次跟他说要家长给他配眼镜,可他回家看到妈妈辛苦工作,算计家里每一笔开销,他不敢开口。
反正都会过去的,他就这么混日子,混到老师当着全班同学骂他是废物,是傻子,同班同学跟着起哄骂他大傻子,嫌弃他挤兑他,他依旧不说话。
后来升初中了,妈妈凭努力赚钱积攒下来的钱买了套大房子,虽说有贷款,但日子也比之前好太多。
那天妈妈高兴地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他想要一副眼镜。
刚得到眼镜时他励志奋发图强,好好学习,可过去落下的功课太多了,他跟不上,逐渐的就又摆烂了。
他依旧没有朋友,老师也一遍遍地因为他的诸多问题找家长,可他心底已经认定自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没用的废物,所以无论老师和妈妈如何引导他,他也不痛不痒,他的朋友,就只有家里那台电视机。
那时候流行港台电影,□□匪盗快意恩仇,他很快就学会了。有天后桌同学偷偷拿走了他的笔,被他发现后死不承认,周围同学起哄偏袒偷笔的同学,身形高出同龄人半头的他一气之下拽起那个人,恶狠狠地说把笔还给他,不然就把眼挖出来扔进河里,把周围人都吓坏了。
自那以后男同学们便都躲着他走,反倒是女同学们喜欢讨论他。
不过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初二有一天大课间,同桌和另外几个同学聊周星驰电影,他正巧看过,于是无心接了一句电影里的搞笑台词,惹得同学哈哈大笑,追着他再说几句。
从没有人对他笑过,他短暂愣神之后试探性地又说了几句,笑声引来半班的同学,短暂的几分钟,他成为了班中的焦点,原来融入集体这么简单?此那以后他变得爱说玩笑,别人说什么他都搭话,别人有点小困难他也十分愿意帮忙,被占便宜也乐呵呵不计较,逐渐的,就混成了随和老好人的形象。
他妈妈发现自己孩子不再阴郁寡言,高兴的和朋友分享这件事,朋友说这样的情况更糟,孩子恐怕转变成微笑抑郁症,越这样越要注意心理发展,可妈妈不信这些,一个人只要开朗起来,那就是没问题,所以自小那些批评贬低的口头语更变本加厉,因为她认为无论自己说什么,她的儿子都能微笑面对。
儿子没考好,她就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成天就知道看电视。」
儿子按时按点上学,她还嘲讽「学习那么烂,倒是一天不落,还挺爱去。」
儿子衣服破了,她就批评「这么废衣服,我都按最大号的给你买,想着让你多穿几年,这都是挺贵的衣服呢!你倒好!」
邻居是个猥琐中年大叔,表面对他们母子俩关心备至,但其实是个喜欢猥亵男孩的变态,总借着放学的时候在楼道口拦儿子,对儿子上下其手,甚至仗着儿子不懂亲他的脸和嘴,甚至有次直把他往自家床上拽,隐约知道是不好的事情奋力挣脱才躲开。儿子借朋友之名阐述探口风,她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变态为什么不摸别人就摸你朋友,你朋友一定有问题」,所以儿子选择憋进肚子里,默默忍受到毕业妈妈改嫁搬家。
妈妈二婚嫁给了一个同样有暴力倾向的男人,他阻拦,却被妈妈训斥不要影响家庭和谐。于是母子俩的沟通就更少了。
高中时有同学送儿子一盆植物,儿子很珍惜,一直精心养护,直到某月,老师看中儿子的绘画天赋,要带他到外地看些展览,走前叮嘱她这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一定要按时浇水,可回家后发现花盆里泥泞不堪,植物的根被泡烂,都臭了。生气质问她,她却毫不在意说「就给你养死了你能怎么的?」
儿子说想离家出走,她说「那你滚吧。」
儿子说想自杀,她就说「那你就去死吧。」
到后来又离婚了,母子俩基本不再沟通,就像搭伙过日子的陌生人。
……
傅一宇真的不想回忆过去,母亲的所作所为,是他半生的痛。
他在别人眼里是个快乐的人,总是笑着,但当他独处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他对一切保持兴趣,但其实他对一切都毫无兴趣。
他爱笑爱闹,是因为别人喜欢爱笑爱闹的他。
为了迎合别人形成的人格,不是真正的自己。
沉默吃完早饭,他决定回家看看,左不过半小时的路程。
告诉出租车司机地址,司机跟他侃大山,说要修半小时到北京的高铁,市里房价飞涨,政府要有大动作,尤其是他目的地这片小区离火车站近,早买的都发财了。
这跟他也没关系,随便点头应付了几句,满脑子想象妈妈见到他的反应,是依旧会用嘲讽地语气说「还知道回来?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吗?」,还是冷漠地不言语视而不见,光想想便心生胆怯。
到楼下,有门禁,他居然不知道自家门牌号。犹豫着拨通久违的号码,响了几声,接通了,里面传来入耳便熟悉到想落泪的声音,“喂?小宇?有事吗?”
“……”他喉咙有些抖,握拳,大拇指指甲盖抠着食指上的肉发白,好费劲含糊出一声,“妈………………我在咱家楼下,门关着……我进不去。”
对方空白几秒后传出几声桌椅急挪的碰撞声,“等等,等会儿啊,我这就下去接你去!别动!”
怎么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不一会儿,妈妈披着衣服,手里还拎着包,见到他,眼角细纹弯出欢喜的弧度,就像从未和他产生过隔阂,亲切挽住他胳膊往车库走,“回来的正好,我把之前老房子卖了,需要你签字才能过户,我啊~刚给中介打电话,咱们这就去房产交易大厅办这事儿。”
他从不知道家里的房子写的是他的名字,“你……卖房子干啥?”
“这不正好赶上涨价了,我往外抛抛,现在都抢房子呢,转手快。”拉着他上车,他才发现妈妈又换车了,不过后视镜上悬着的,依旧是他上学时路过两元店时心血来潮买回来的招财猫车挂。
红绳发旧脱线,与崭新的车格格不入。
他盯着车挂入神,妈妈看见了,笑着伸手摸顺两把吊穂儿,“还记得不,还是你买的呢。”
“是,挺老的东西了,没扔啊。”
妈妈啧的一声,“这还挺好呢,扔了干嘛。”
“哦。”
“系安全带。”
他赶紧照做。
怎么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呢?他托腮望着窗外,倒影中能看到妈妈时不时笑着看向他,可他不知该如何回头迎接这个笑。
到地方懵懂着,人家让他签字就签字,让按手印就按手印,忙活了大半天,该吃午饭了。
“走吧,妈请你,想吃什么?”
“不回家?”他问道。
他妈妈一愣,“你着急走吗?”
“啊?”他没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问,“不着急,出差回来的,还有一个星期才走。”
“哦,工作忙不忙?还天天开会吗?今天回哪儿?住的地方环境行吗?”
突如其来的关心砸过来,他难以招架,像个头次上轿的大姑娘扭扭捏捏,紧张兮兮,“就就就还行,公司发展的不错。”
“啊那就好,你那会微信上跟我说的跟同学开公司的时候我还担心来着,心想要是碰到麻烦就求你大舅找找人帮帮你们,你大舅在北京也有不少熟人,有困难了别憋着啊。”
“啊……嗯啊,知……知道了。”
母子俩上车,妈妈系好安全带后突然看向他,他双手瞬间拉紧自己的安全带,忐忑问,“怎……么了。”
妈妈伸手摸摸他炫白绒绒的头,“怎么染这个色?跟老年人似得。”
“……就”,他以为妈妈是在责怪他,嫌弃他,本能的局促不安,鼓起两分勇气,小声说道,“就,感觉比较特殊,扎眼。”
说完闭眼准备挨骂,却听到妈妈笑了一声,头顶那只手揉了揉他的白毛,“你打小就喜欢另类,哈哈。”
他突然说不出话。
难道妈妈很关注自己吗?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别具一格?
到饭店服务员递过来两本菜单,妈妈熟悉翻着,“上次同学聚会来吃着不错,他家这烤鸭挺好的,你尝尝?啊对,你刚从北京回来,吃什么烤鸭啊,啧,那,尝尝鱼头泡饼?也是他们家特色。”
“我在北京也不是成天吃烤鸭,再说那是南京传过来的,也不算北京特……”话说到一半,看到妈妈皱眉憋着什么似得表情,他收敛起平时屁溜溜的欠揍模样,规规矩矩道,“就吃烤鸭吧,鱼头也尝尝。”
妈妈皱起的眉头舒展开,竟是在憋笑,“两道大菜,你吃得了那么多吗?也不能光吃肉,还得点点儿炒菜呢,你要是想吃,下回回来再……”妈妈的话也说到一半顿住,转变口风,“你看看还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