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彤在男人身后,看不见对方的反应,只知道他扶剑的手顿了下。
四周的目光从段御清身上跳到他身上,又跳回去,就这样来来回回。
归灵宗的弟子从小就听过要小心外人的叮嘱,那种被活生生炼成丹药的恐惧已经被深深刻在骨子里,如今听宗主毫不掩饰的点出来,脑海中就像是有了画面,仿佛被虐杀的人就是自己。
宗主不愧能够领导门派这么久,煽动的一手好情绪。
他感觉周围人的情绪已经来的差不多了,迈步上前,做出一副痛心的模样:“那场屠杀里死的可不仅仅是你的父母啊!”
许多弟子听他一说,眼神暗了暗,把下巴埋进衣服里。
宗主余光环顾四周,挑中个面色最难看的弟子,走到他身边,大手搭在弟子肩上,朝他颔首。
旁人都知道愤怒,段御清却被猪油蒙了心,宗主先是恨铁不成钢,然后打定主意要叫醒他:“有多少弟子在那场侵占中失去了父母、兄弟姐妹?”
宗主眼神一扫,示意他们站出来。
他把弟子心中伤痛大剌剌地提出来,利用他们的情绪当作利刃。
出列的弟子无一不失魂落魄。
宗主把手下的弟子推上前:“告诉你大师兄,你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那弟子眼眶通红,额头青筋暴起,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眼睁睁地看着父母被吸去灵力,扔进丹炉里当作药材,他抹了抹脸上的泪,“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就那么把活生生的人拿去炼丹……”
他声音沙哑,从喉咙中挤出一句,“ 爹娘死的时候,还让我救救他们…… 跟我说他们不想死…”
弟子没能做到,他还那么小,对于父母的求救根本无能为力。
那群人肆无忌惮,丝毫不担心会遭天谴,他们只把金丹期的弟子拿去炼丹,对没有灵力的孩子懒得耗费精力下手。
也许是为了满足心底的恶趣味,他们甚至会当着那些孩子的面炼化他们的亲人朋友。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步彤的父母。
宗主拍了拍他的肩,沉重的吐了口气,表情悲痛,又抬手招来另一名弟子:“你呢?”
那名弟子直勾勾盯着步彤,像是要吃人,恨不得亲手活剐了对方:“我全家一个都没被放过!只有我、只有我逃了出来…… ”
宗主问:“怎么逃出来的?”
弟子身体晃了下:“爹娘和哥哥为了救我主动跳进炉子里…那群人担心炼化过头,就没再追我…”
宗主眼含怜悯:“可怜的孩子。”
那场侵占里发生的一切,宗主比谁还要清楚,他闭关不出,神识却笼罩门派。
那时他正值紧要关头,也无能为力。
“ 我弟弟他还那么小……只要有金丹的他们一个都没放过!”
“ 她都跟我说了,明天就能到金丹期……我宁愿她永远修不到金丹。”
“ 他们被杀的时候才二十三岁!就被当成别人的养料…”
“ 我爹……”
“ 我娘她……”
……
还不等宗主继续表示,越来越多的弟子主动开口,提起刻在深处的血淋淋的伤痕。
段衡绕到宗主身边,掏出方帕递给那名哭的满脸泪水的弟子,心里憋着一股子怒气:“别担心,我会给你们报仇的。”
他转身面对段御清,目光越过男人投向青年,步彤只觉得浑身被刀子剐了一遭,脑海中本就不清晰的思绪更加空洞了。
他把脸埋在段御清的后背,轻轻靠着他。
所有弟子都在往他们这边看,步彤低着头,想把自己藏起来。
这么多人都在哭,步彤就成了承载他们恨意的凶手,他们比步彤还要恨,恨青年为什么只被挖了金丹。
恨他怎么还不去死。
段御清不怪他,拎得清,不代表所有人都能不怪他,就像步彤说的,他又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段御清护着他,就站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段衡额角跳了几下,鼓起青筋,又软下语气,好声好气地劝:“哥,你也看见了,他不是无辜的。”
他抬手一个个指向站出来说话的弟子:“你,我,他,他们,这都是步彤的债主!”
步彤被裹进一段痛苦的过去里,牺牲了自己生出满腹怨气。
他因这怨气吃了那么多苦,到头来还有人跟他说,那根本算不得什么,有人比你还要怨、还要恨。
指责他没资格哭。
步彤恨得不够,被拉下深渊,沾了满身的血,洗也洗不清。
他背负了太多的债,摆脱不掉。
段衡的话激得步彤开始发呆,脑子里闪过不同的记忆片段,最后定格在段御清的身上,最后画面里就全是他。
段御清对面是宗门的长老弟子,男人挺拔的身姿终于显出点佝偻,华贵精致的弟子袍变得黯淡无光,他的脸颊,双手都在抖。
离他最近的弟子扑过来抓住他,卸了力气瘫坐在他腿边,仰首看他,就像在跟神明求救:“大师兄,我求求你了,把他交出来。”
“ 师兄,你让开……他不值得你那么做。”又一个弟子上前,扯住男人握剑的手,“你护着他,那我们怎么办?”
这辈的弟子都是和段御清一起长大,自幼就把男人当作主心骨,是榜样和目标。
要是对方为了外人抛弃他们,这些年的所有情分都显得无比可笑。
“ 大师兄!你看看我们!”弟子扑倒在他腿边,伸手攀住他。
他也成了座碑,伫立在地面,脚下是无数弟子构筑的基石,他们的灵魂从棺材里爬出来,死死拉扯住神明,求他替他们报仇,带他们出血海。
坟地变得森然恐怖,空气中的悲切挤压着天空,急切地翻滚着愁云,生出无尽的哀嚎,凝结出泪砸向地面,哭的人泥泞,浑身湿透。
恨都被埋在灰白色的水雾中,腐朽地生长着,漫无边际。
段御清被哭得一阵颤抖,垂首看向脚边的弟子。
步彤在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对上弟子通红的眼,有种被逼到绝境的疯魔冲动。
弱者和弱者间的厮杀共鸣。
步彤在身上摸索着,捏到个硬块,他给拿起来,发现是段御清的玉佩,上面被红浸透了,血从他的手心伤口里流出来。
苍白纤细的手遍布伤痕,伶仃的手腕也多了圈红色镣铐,步彤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伤的了,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
像是麻木了。
步彤放下玉佩,又拿出自己的系在腰间,两枚玉佩交叠,叮当作响。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头,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妖异阴沉,那身白衣又圣洁无比,诡异的交揉在一起,成了被神明眷顾的精怪。
男人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坚毅,步彤出神的想,这些人让你救救他们,那谁又来救我?
墓碑和男人中间的空地潮湿又逼仄,所有的恩怨纠葛都徘徊在这里。
步彤一回头,墓碑如接天的黑影朝他压下来,青灰石壁上的裂纹好似鬼爪,带着阴冷的风吹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