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是一枚细长的树叶,叶脉沾了血,灯火一照,是透明的暗红。江萍捏着叶柄,对桌边围着的另外三人道:“我问过寨子里的老人,他们说这种植物只生长在附近一处海岛上。那个东瀛人携带此物,这么看来,倭寇的驻地兴许就在那里。”
杨露边擦刀边说:“那敢情好,那岛离岸不远,寻常舢舨也过得去,我等通晓水性的也可助一臂之力。”
秦凌羽拿出完成的地图,铺开在桌面上,指尖点着近岸的孤岛,分析道:“杨鲤和我用千里望观察过这座岛,它面积并不大,但近岸处多生怪石,难攻易守,若想强攻,恐怕难以取胜。”
她想了想,指尖挪向西北角一处海崖,“大营位于海岛以西之地,一旦发兵,在岛屿高处瞭望的倭寇必然立刻知晓,故强攻不可取,只能智取。但西北有一高地,可派斥候在此地驻扎,及时传回敌方动向,亦可架设火炮远攻。”
沈鹤微微颔首,“届时兵分两路,一路在沿海抗敌,一路前往城下。淮南王心狠手辣,若城中已混入倭寇,必定以百姓为要挟。临川官兵不堪大用,大营军士以沿海防务为首,临川城,便要拜托诸位了。”
杨露放下东瀛刀,与杨露相视一眼,齐齐抱拳道:“我等定不负大人所托,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守住东南。”
战争来临那日,隆隆炮声如惊雷,自天际滚滚而来。硝烟与箭雨占据了半面天空,秦凌羽在大营帐中,目不转睛地盯着海防图,耳畔不断传来斥候的禀报,说东瀛人击破了战船左舷,船舱进水,不知还能战至几时。她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连指尖腾挪之际都在颤抖,但想到沈鹤还在临川城努力,不由咬牙坚持,在副将的帮助下调动军队。
海水中漂荡着战船和舢舨的残骸断木,被大梁人与东瀛人的血染红。战争是如此残酷,伤兵挣扎着游上岸,被同伴拖起,用简易的担架送回大营治疗。战局未定,两边都杀红了眼,砍卷了刀刃,自己的船要沉了,便跳上敌方的甲板,再度厮杀起来。
罗成武留下的那批武器也派上了用场,大营的军士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端着火铳射击,奈何操练时间过短,时有射偏的情况。每个人都在高度透支自己的体力,不知是否还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朝阳,但只要他们不曾退缩,就有胜利的希望。
太阳落山后,炮火声暂歇,秦凌羽终于得闲,在营间空地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中间燃起的那捧篝火愣神。空气中满是血腥味和初秋的萧索之意,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1]
没想到,上学时课本中的诗经名篇,有朝一日会走入现实。
他们是大梁的守卫者,他们与东南百姓共存亡。
凄凉渺远的歌声,在每个人心头徘徊不去。撑到第五日,连秦凌羽也拿起了刀时,马蹄声自天边而来,一女将飞身下马,战袍翻卷间,箭矢破空而来,瞬间射穿了倭寇的胸膛。温热的鲜血泼溅在秦凌羽面上,下一刻,她被拥入一个坚硬的怀抱,“阿羽,你做得很好,娘为你骄傲。”
秦凌羽原本不想哭的,她太累了,连流泪都变成了一件难事,但还是有一行温热的东西自眼角滑落,落在秦澈的铁甲上。战场相逢,母女二人虽阔别已久,仍不能多加寒暄。
询问过秦澈的近况后,她听见自己轻轻说道:“沈鹤还活着吗?”
话音刚落,一人骑马疾驰而来,秦澈见状,抹去她的泪,笑道:“娘去了,你们好好聊。”说完翻身上马,带领援军奔赴前线。
冲天的呐喊声中,秦凌羽面对那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斟酌半天,终于道:“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他的状况并不比她好,两人都是最狼狈的样子,比初见时还要狼狈,衣袖被划得破破烂烂,身上不知沾了谁的血。
主将回归,援军已至,心却一直不曾落下。
海天之际,朝阳缓缓升起,从熹微变得明媚刺眼,照在沈鹤的脸上,将他们包裹在灿灿金芒中。
刀兵落地,卸下了所有防备。
她对沈鹤伸出手,下一刻,两人业已紧紧相拥。
“你向往山海,亦可守护山海。”
秦凌羽想,或许那幅山河图,承载的早已不仅是山川湖海,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故事。
而眼前之人,与她共同经历。
她想带他,去看人间更好的风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