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一旦断粮,城中人心惶惶,于局势不利。不仅流民无东西可吃,临川百姓也不能幸免。
他随郑氏出行,目睹粮店中的米即将耗尽、掌柜无计可施。虽然仅有一家粮店出现了这般情况,又怎能否认其他店铺不是如此?
淮水未决堤时,淮州有良田万顷。这里土地肥沃,四季温和,每年出产的稻谷足以养活半个大梁,岁贡也是各州之中最多的。自先帝起,于京城外修建积谷仓,贮天下之粮,意在居安思危。淮州,正是积谷仓储粮的主要来源。
粮店的米,取自临川周边县区。洪水席卷宛城,一路蔓延,波及十三个县,收不上粮在情理之中。但近两月前,圣人已下令开积谷仓,着专人押粮入淮,用于赈灾。
临川的管粮同知看到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感想。
沈鹤压着怒意,眼眸深邃似冰凉潭水。
秦凌羽觉出他有些不对劲,但一路走来,她清楚他不会贸然出头,招致麻烦,便平了平心绪,装作气定神闲的局外人,并立着等叶泉前来。
流民的情绪越来越激昂,由身强力壮者打头阵,步步紧逼。如果他们手里有家伙,早就招呼上了。但如今只能以肉体凡胎,为自己的父母妻儿搏一条命。
官兵见状,也操起了搁在墙根下的长棍,喝道:“谁敢上前,与谋反同论!”
这样的说辞已经吓不倒流民了。这里的百姓曾经吃着他们耕作得来的粮食,可在天灾面前,这些人却不讲人情!
一个大汉呸了声:“反就反!掉了脑袋,就再也不用受这鸟气了!朝廷养不活我们,我们就自寻生路!”
大汉声音洪亮,引来一片附和。
秦凌羽目测他身长六尺有余,麻布衣衫紧紧裹着隆起的肌肉,惊得那些养尊处优惯了的官兵握着棍棒连连后退。
她为何觉得,此人身上有些匪气?
罢了,也许是她多虑。出入城门者皆要核验照身帖,且城中缺粮少药,山间落草为寇者何苦花费心思入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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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医师及时赶到,否则今日骚乱该如何收场,还不好说呢。”道童绞着帕子,嘴里嘟嘟嚷嚷的。
砚书被他掰过脸,使劲地揉搓了几圈,直到苍白处泛起红晕,方才作罢。
为了方便照顾,叶泉已将画师挪到了自己暂居的偏殿。秦凌羽和沈鹤坐在窗边的杌凳上,听叶泉道:“一时管用而已。明日我便送小姐出城,去大营。”
“至于沈镇抚,你应当有圣旨在身,要留在城中行事吧。”
砚书听见“镇抚”二字,险些跳起来,却被道童按了下去:“哎,你别乱动,届时再出一身汗,我还得继续打水来擦。”
他看向军医。
叶泉只是笑着,道:“周公子,你的伤势还未痊愈,暂时不能回去。想来瞒你也无用,不如将话说明白了,省得误会。若你走漏风声,我也不介意换张药方。”
砚书听出弦外之音,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沈鹤坐得端正,窗外的光洒在乌油油的发丝上,浓稠得仿佛上好的漆烟墨。他理了下裙摆,起身道:“郑夫人与我有约,将她亡夫旧日所绘舆图交托于我。舆图紧要,恐怕出不了城门。”
秦凌羽松了口气,对叶泉行了一礼:“医师不必担忧,秦小姐住在郑家一切安好。圣人已命她重绘海防图,多住些时日也无妨。”
“郑夫人念及过往,才收留你们。等粮店的米缸连一粒米都没有时,她一个孀居妇人,该拿你们怎么办?”叶泉收敛了笑容。
沈鹤答:“不到那时,一切事毕。我会奉上吃住的费用,不会拖累夫人。”
叶泉扫了他一眼,不便多言,字斟句酌道:“小姐是将军之女,郑夫人是军中将士遗孀,无论如何,大营会保你们平安。既然校验舆图重要,出城一事,就待小姐校对无误后再说吧。”
“有劳。”沈鹤简短应道。
他没有坐回去,稍稍顿了片刻,绕到砚书身侧,俯身道:“你确实一点都不记得是谁伤了你吗?”
砚书对“她”本就有些好感,闻到衣裙上的皂角香,不用道童擦拭,一片红晕就烧了起来,道:“不……不记得了。”
沈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视线最终停落在画师的衣袖处,道:“别鹤山不产群青矿石,这种颜料是从别处运来的。群青珍稀,价格昂贵,加之水路遥远,运到城中,价格至少能翻三番。”
“为画《山居图》,魏沅几乎散尽家财,才得了一块群青矿石。以你东家的本事,要再得一块也并非易事。”
“周公子,我想你那位不曾露面、将你打伤的雇主,应是你东家在某处结识的狐朋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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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街上格外安静,行人都是一副萎顿的模样,低头赶路。
看来粮食短缺的消息已经传扬出去了。
秦凌羽走在沈鹤身侧,将步子放缓,好跟上他的节奏,说:“我已经知晓你是临川人氏,但你不曾读过家父藏书,为何对《山居图》那么熟悉?”
之前,沈鹤以曾在凌雁藏书中读到《山居图》为由,将叶泉等人搪塞了过去。旁人能信,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