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是这么说的?”
萧明慈执着一枚白玉棋,眸中浮现出隐约笑意。她的指甲用蔻丹染过,在诏狱阴惨惨的灯下,竟显得有些温情,晕开令人心安的暖色。
白玉棋上,单刻一个血红的“帅”字。
来人点头,欲奉上一方细长印章并一张拆封过的书信。印章通体墨黑,前端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半开菡萏。
萧明慈舒展开眉眼,与对弈之人相视一笑后,而后道:“凝华,你先下去罢。沈鹤若在这北镇抚司藏了什么好酒,你也拿一坛与我和将军。”
崔凝华收好印信与纸张,笑着退下,去帮她们找酒。
秦澈左手两指灵活地抟着棋子,向棋盘上扫了一眼,犯愁道:“长阳,你今日这棋,走得颇怪,叫我无路可退啊!”
“不是我的棋怪,分明是你的心思被那丫头分走了大半。”女帝迟迟不落子,只是看着旧友,“就像信上说的,她好得很。跟着镇抚使,从京城出发,坐船到沧州,再去淮州,一路艰辛,竟都忍下来了。”
“谁能想到,她终是继承了我亡夫的遗志。这一计,把她的本领全试出来了。”秦澈感慨一句,有些懊恼不能亲眼见证。
面前案上,是楚河汉界。红方黑方,厮杀得难舍难分。
她是个心里不藏事的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片刻,便已想通,将目光移向女帝穿的衣衫。
一朝天子,九五至尊,穿着却很朴素——褪去一身玄色,披上了女官所穿的青衣。往日繁复的簪饰,改作一支细细的金钗,插在发髻中。
秦澈回忆起往事:“当年你私自出宫找我,也是穿了这样一身女官服,手里还攥着你自己的鱼符,自称是长阳公主身边之人。如今我们已经老了,你想出宫见我,竟还穿着故衣。”
她们少时相逢,一见如故,后来按照誓约,又做君臣。做了君臣,就不能再意气行事,见面的次数也愈来愈少。
若不是此番回京述职,她竟不知已被人暗中扣上了谋逆的罪名,且人证物证俱在。
萧明慈说:“我累你与凝华最多,没了你们,我该怎么办呢?今日我找你,不为别的,只是想说说话。”
秦澈叹:“是我累你。海防图失窃,恐是淮南王的手笔。临川繁华,城内多是身负异术之人,而城外不远,就是东南大营。他要构陷,只消用些旁门左道,偷了图去,再找人仿我的笔迹与私印。”
“按察副使清查沧州贪墨,查到官员家中一个家仆身上,探问出一口绝密的箱子。如若找到它,我或能在天下人前还你清白。”
秦澈听闻“清白”二字,垂眸再看棋面,窥破一丝端倪:“你会赢的。”
对面再落一子,即可将军。
-
淮州,临川城外
淮州有“天下最富”的美称,而位于其东南的临川,备受古今文人墨客赞誉,为“烟云笼秀色,风雨锁青山”之地,是赏玩江南风姿的不二去处。
可惜一场水灾,将临川昔日的繁华冲散了大半。为了寻一口吃的、找一个能歇脚的地方,流民们争先恐后地涌入城中。
临川城共有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城门上设有箭楼,门外均筑有瓮城,以便抵御倭寇入侵。东门名长乐门,出城后再往东南行十里地,便是东南大营,秦家世代驻守之地。而秦凌羽一行人,走的则是北边的安远门。
安远门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这队伍已在瓮城中绕了几圈,不见首尾。守城官兵接过一张又一张照身帖,核验后不耐烦地将人放进去,朝腰上捶了几下,指着人群,对身边同僚抱怨:“他娘的,这下只进不出,哪来那么多口粮喂这些闲人!”
抱怨归抱怨,上面不发话,他们也只能先验着。虽说临川的经济可傲视南地一干城池,这么放人,日子久了,定是要遭不住的。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瞿青牵着缰绳,吆住了马,掀开车帘,问了句:“公子,您还好吗?”
马车内,探出一只白得泛青的手来,虚弱地扒拉着门沿,将头往车边侧去,呕了好一阵,愣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沈鹤”虚弱道:“死不了,你继续走吧。”
秦凌羽倒回车厢,倚在木板上,抱着一张遍布墨痕的白绢,于心中默默问候了负责梁国官道建设的官员。
离开池家村后,他们马不停蹄地赶了五日的路。一开始还算顺遂:青阳县境内的官道称得上平稳,马走起来也容易。掀开车帘,外面是大片的平原,村庄和农田坐落其间。她数着里程,借窗外日光画图。
沈鹤就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细碎的光斑打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人却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稻田青青,忽有黑影掠过。她探头去看时,发现是一群白色的大鸟。它们扇动翅膀时,带起一阵阵风,掀起一道道青浪,朝天尽头去了。天尽头,则是一片无垠之海。据说,海上有仙山瀛洲。
起初,她以为那些鸟是白鹭,后来发觉不然。它们头上有一抹红,在阳光下呈金红色,美轮美奂。那是一群鹤,不知从哪座山上来,低低地擦过青绿,扶摇直上,鸣于九霄。
她从未见过这样如梦似幻的场景,直到那持槌的木人敲了一下鼓,才如梦初醒,提笔蘸墨,在绢上画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沈鹤还是未睁眼,连眼睫都不曾动过,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气息匀长。
她心中忿忿——自己都不敢睡,这人却先睡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