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四怔怔地对上白瞳。
老妇的意识,再度恢复清明。这个受尽了生活磋磨的女人,此刻自体内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仿佛要将白翳撕裂,用其下漆黑的眼瞳看透他的内心。
“每每想起那些话,我便难以安寝。四郎,你能心安理得吗?”老妇不要人搀扶,独自倚在拐杖上,“你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吗?”
“如果不是我这孽子犯下这么大的事,我断不会违背亡人遗愿,将它说出来啊!”
池四死死地攥着手,攥得手背爆出青筋。他看着三口人——或站或跪,都在逼迫他说出真相!视线扫向阶下,百十双眼睛,全部注视着自己,他的大哥竟也用一种失望的眼神看向他。难道今日,他为池家村做的那些好事,将要因为年轻时的错事,再也不作数了吗?
他不能承认,一旦说出真相,他就完了。
他下定了决心,道:“不。老夫人,您糊涂了。村长于我有恩,我怎会画符咒他?那符咒,是我寻来镇压伥鬼的。”
只要他装得越镇定,这些人就越不能发现疏漏。
池五跪在地下,闻言冷冷道:“四哥,你连自己都骗得,不觉得害臊吗?”
“你私自带走我的侄儿,怎还有脸说教?”池四讥刺道。
这时,人群中畏畏缩缩地举起一只手来,手的主人结结巴巴道:“我……我有话要说!”
他旁边的人正看得起劲,突然被打断,有些不快道:“池麻子,你又有什么高见了?听过一句话没有?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啊,还是别掺和进去了!”
池麻子小时候偶发高热,出疹后留下一脸的斑斑点点,被同辈中其他人戏称“麻子”。麻子因为这张脸被排挤,自卑到打猎时不敢与别人同行。
“我曾经亲眼看见过的,”池麻子鼓足勇气,努力捋直了因紧张发颤的舌头,激动道,“就是四哥杀了老村长!”
话刚出口,村里那些平日看都不看他的小娘子,齐齐转过头来。麻子受到了莫大的鼓舞,连有些驼的背都直了起来,不顾池四,继续说了下去:“你们打猎时都不喊我,我就自己去了。我听说有座山头上有鹿,也想捉到它,带回家去,能做好几天的口粮呢!”
“说正事!”他的听客们道。
麻子“哎”了一声,道:“谁知道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山崖边。那天早上,也不知吃了什么,我想着林子茂密,就想在草丛中行个方便。不曾想,刚脱了裤子,便听见两个人在不远处说话。”
村里的娘子们羞红了脸,拿眼睛剜他。
“我是认得的,那两个人,应该有一个是四哥,还有一个听不真切。我以为他们也对那头鹿感兴趣,便想着可以合作。但我总不能光着见人呀,等系好裤子再看,崖上就只剩四哥一人了。”麻子一气说完,舔了下唇,心虚地瞄了眼池四。
池四心里有块大石倏然坠地。
半路杀出一个麻子,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谁曾想,他年轻时最不稀罕的废物,也能趁他势弱,推他入火坑了。
那股子心高气傲,最终被抽离了他的骨血。他惊觉:总有一日,他会变得和老猎人一样,佝偻着背,在山林间的羊肠小道上踽踽独行,身侧空无一人。
他少时尤好热闹,呼朋引伴不在话下,放鹰逐犬,弯弓射箭,是多么快活啊!于是发现那一窝幼虎时,狂喜顿时席卷了他。
母虎不在,它们缩在一起,依偎着取暖。动手前,他也曾犹豫过。可杀了它们,剥下虎皮,能换得许多钱财。
人与猛兽,刀剑与利爪,模糊了界限。
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那一霎那,他尝到了掌控的快意。他满手鲜红,不住地说服自己,它们只是动物。挑着虎皮下山,换来的不是赞许,而是一顿臭骂。
那人信奉的道是生杀有度,斥责他的道是索取无度,会招致大祸。
书生说,伥鬼为人。死为鬼,生亦为鬼,他池四,八年来竟像行尸走肉般活着。他得了名,有了钱,盖了屋,娶了妻,他就是要向那双眼的主人证明:他用他的道,能过得很好,甚至让别人也过上好日子。
秦凌羽悠悠道:“这一场博弈,到底是他的道落了下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