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偌大宫禁被黑暗吞噬。女官手中提着漆盒,并一盏薄纱糊的宫灯,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朱门,走入宫殿深处。
静谧的殿中,唯有更漏声与毕剥的灯火声。小佛堂灯火通明,女子除下头冠,青丝散落在冰凉如玉的石砖上,蜿蜒成行。
女官悄然放下漆盒,在其身后跪下,垂眸道:“圣人,入秋天凉,久跪恐成疾。”
“年少不知愁,眼下,倒是天凉好个秋了。”萧明慈望着面前的画轴,“崔凝华,你跟了我那么多年,觉得我从前是个怎样的人?”
她没有再称“朕”。
离了那顶象征至高皇权的十二旒冕冠,她只是自己,便可以打破看不见的、日益增长的隔阂,同少时相伴长大之人,好好聊一聊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时。
“臣子不得妄议君主,臣不敢。”女官两手交叠于膝上。
这样的回答,显然是不能让她的君主满意的
。于是,在沉默中,她努力地搜寻着记忆,最终答道:“慈者,所以使众也【1】。圣人还是公主时,就以仁心为重,尊上礼下,臣等有今日之能,当结草衔环以为报。”
女人站了起来,道:“你提起旧事,我并不想责罚你。可我听人说了,你自个儿跑去西宫最冷僻的一处仪门下,掌了三十下嘴。你既说我仁慈,那闹这一出,是想做什么?”
女官唇畔还有些红肿,道:“臣嘴笨,说错了话,合该掌嘴。不想惹圣人心烦,故去了西边。”
墨黑的衣摆自她身边滑过,带起一丝凉意。萧明慈揭开漆盒,从里面拿出一只瓷盘,取了一块荷花酥,小心翼翼地掰成两半,递了半块到女官手中:“别忘了,我还是长阳。”
“圣人,当年之事,并非您一人之过。为何不告诉先帝真相,不告诉天下呢?”女官问。
君臣间的疏离,因这块点心化解了不少。
萧明慈笑了:“因为那时我是长阳,我是母后的女儿。我想知道,先帝在我和那个女人之间,究竟会选择谁?他已经在母后和她之间做出了抉择,是时候做出最后的选择了。但很遗憾,他选了我的庶母。”
“秦家助我夺了天下后,一切解释都没那么重要了。史官怎么评述这件事,我也不会在意。但我那好弟弟竟把心思动到了祖宗打下的江山上。他恨我,想杀了我,我就任着他闹;他要叛国,我定会杀了他。”
崔凝华道:“谋逆之心,确实可诛。沈大人此行,颇为波折。先在南下的船上勘破了一桩杀人案,后又在沧州找到了贪墨之实。若到了临川地界,圣人真的放心他吗?”
“带上秦家那丫头,等于有了稳定军心的筹码。我肯放她去淮州冒险,不是真的要她画出那张海防图。不过,从来信中看,她本事不小。”萧明慈扶起女官,“船上那桩案子能破,牵扯出后面一串事,有她一半功劳,我替将军高兴。”
“沈大人为人,从来不像宫外传的那样。”崔凝华又想到了什么,“臣记得,圣人提携他时,曾问过他的身世,大人祖籍,不正是临川吗?”
萧明慈道:“你记性这般好,不枉在御前多年了。他是临川人,可怜父亲早逝、母亲和一个姐姐死于城外倭乱,少时就得撑起门庭。他熟悉那里,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触景生情,还望他能破了心中魔障。”
她将半块荷花酥送入口中,久违的滋味袭来。
这是从前她最喜欢的点心,常常由母后亲手制作。莲蓉砂糖为馅,清香甜蜜,如今再品,却别有一番风味,尝出一点莲心的苦味了。
画轴上,文德皇后笑容恬静。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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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中,虫鸣阵阵,时有流萤飞逝,像是淡淡星光。
“池大哥,听说令郎有一枚虎骨磨制的哨子?”秦凌羽道。
吃过饭,几人正在洗碗,此话一出,池大娘子手里那块丝瓜络子顿时掉进了水里。她慌忙将其捞了起来,道:“不敢说是虎骨,就是孩子的小玩意儿,许是他叔赶集回来哄他的呢。”
她正为儿子失踪的事伤心,什么跟“虎”字沾边的东西都不想听不想见,怎料她男人说:“似乎有这么回事。你忘了庙中那几张皮怎么来的了吗?”
池大将洗好的碗放在一边:“四郎是个猎人,本事比我这做兄长的大。他说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就一定是那样。”
妇人鲜少生气,今日却没忍住,兀自走进屋内,合上了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