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燃烧,房内温暖如春,热意让血腥与苦药交织的气息更加浓郁,屋中的气氛紧绷、冰冷、压抑到极点。
乔诚坐在靠近床榻边的凳上,还喘着粗气,抬手不停地擦汗,一旁,族庄的医师正按照他的指示小心行针。
上一回冬祭,也是这样的深夜,也是这样的大雪,冰天险路纵马疾奔,到了庄内,等待他的是昏迷不醒、骤发心疾的玉怜脂。
一年时光转瞬而去,一模一样的情景竟然再度重上演。
不,有所不同,这一次更加凶险,凶险到了他几乎无计可施的地步。
银针用了,解毒汤灌了,可是榻上的人呼吸越来越弱,再这样下去,不到两个时辰,玉怜脂就真的没命了。
族庄医师施针毕后,乔诚连忙俯身上前,三指压稳女娘细腕,分秒点滴流逝,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片刻,起身转后,疾跑几步冲到纱幔外罗汉榻前,跪倒:
“……侯爷!玉姑娘恐怕,恐怕……”
纱幔外的空间并未燃太多盏烛火,座上的男人身形半隐阴影之中,手撑着额,看不清楚表情,右掌握成拳,食指的侧边压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青筋暴起。
细密难察的隐裂声。
福明站在一边,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吞了吞口水,转头朝地上跪着的人:
“姑娘不是用了解毒的汤药吗?毒大半应该都吐出来了啊!怎么都没用?”
“这正是怪异所在!”乔诚打断了他,抬起头,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姑娘方服毒便用药催吐,这一年来,侯爷又为姑娘寻了不知多少秘方良药,姑娘的身体悉心调理了这么久,根基已经比去岁强健许多,从姑娘不再日夜梦魇便能看出来。按理说,这一次的病情应该不会如此凶险,”
"可,可现在姑娘的脉象丝毫没有好转,比去岁那回还要严重!依我观之,姑娘服的东西不像是砒霜之类的纯毒,倒更像是什么药物,须知补药用错,也能致人性命。解毒汤能解常毒,却不是万能的,如果找不出姑娘吃的东西是什么,无法对症下药,再怎么施针催吐也是无用的。”
福明:“那就赶紧查啊!还在这说什么?!”
乔诚急得脸脖子通红,争辩:“若是能立刻查清,我一早便查了!我需要时间!可姑娘的身子已经不可能撑到天明了!”
“砰!!”罗汉榻上的小几骤然翻落。
谢砚深猛然起身,大步入了里间。
屋内死寂,所有下人几乎是同时屏住了呼吸。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乔诚脸色煞白,跪在原地踌躇数秒,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福明也是面如死灰,走上前,把地上的乔诚拉起来。
正要跟进里间,屋外忽地吵闹起来,扭头看去,院子里守着的大护卫跑进来。
压低声:“福总管!那个玉氏的女医醒了,说知道玉姑娘服了什么药,人已经到院子里了,要不要现在就让她进来?”
福明眼中一缩,和身旁眼睛倏然亮起的乔诚对视一眼。
“快,快让她进来!快点!”急得恨不得跳起来。
“是!”大护卫立刻应声跑出去。
屋门处很快有了动静,段素灵被半扶半拖着进了门,身上干净的衣衫隐隐渗血,明显是伤口崩裂,鬓发全被冷汗打湿。
眼眶赤红,眼神直射乔诚,声音因为忍痛行走而沙哑:“笔墨纸砚……!”
……
寅时正,鸡鸣已过,婢女们端着物什鱼贯出了主屋,一夜的惊惧混乱终于暂时平息。
床榻帐幔层叠遮掩,乔诚诊脉后呼出一口气,快速擦干净额头的汗,起身朝外走去。
青娘接替位置,小心将女娘的手放回软被之下,守在一旁,眼神忍不住朝外头张望两下,又快速转回来。
出了寝屋,廊上转两道弯,再过一道洞门便是书房所在的小院,乔诚刚到院中,两名亲卫上前将他拦下。
双方未曾说话,眼神交接数秒,亲卫朝乔诚摇了摇头,已能明了现下书房内绝不是能入人回话的时候。
两刻钟前,根据玉氏女医提供的药方,医师们调配了新的解毒汤剂,玉怜脂用过后,血止住了,脉象也终于开始平稳,算是暂时保住了命,但还需要观察三日,若三日内病情没有大反复,才算彻底平安。
确认了病情后,主子疾步从主屋到了这院子,总管福明紧随其后,再往后,是被亲兵们押带的段姓女医。
现下书房把守严密,无令谁也不能进。
亲卫皱起眉:“可是姑娘又……?”
乔诚抹了把脸,说道:“姑娘的病情稳住了,只是族庄这边的东西不齐全,姑娘的身体七日内都不能乘车,缺的药材丹剂我列了单子,得尽快备齐从京里运来。”
“原来是这事儿,”亲卫道,“侯爷已经吩咐一批人快马回京把素日姑娘常用的药和库里最好的药材都取来了,您把单子留下,有什么缺的我立刻再让人去。”
“行。”
-
段素灵跪坐在地上,谢砚深没有让人强行按住她,她身上的伤口再度裂开,又重新包扎,脸色因为失血呈现出病态的青白,即便身上没有束缚,此刻她也毫无动武的能力。
进来之前,侯府的婢女给她灌了一碗汤剂,不是毒药,反而补气补血,增益醒神,她尝得出来,熬药用的都是上好的东西。
镇北侯不杀她,反而用心留着她和其他玉氏之人的命。
为的什么,为的谁,无需多言。
“……谢侯,”段素灵抬起头,看向书案后正坐的人,唇角有似有若无的笑,“您想听什么,就问吧。”
谢砚深冷冷眄视而下,缓慢转动扳指,许久:“你不为她辩解么。”
听见他的话,段素灵真正笑起来:“辩解?还在京里的时候,姑娘就说,您已经知道了她的谋划,只不过还没彻底查清,今日您能来得这么快,在这里审我,应该是已经把来龙去脉都大致查清楚了吧?”
“她什么时候知道的?”谢砚深眯起眼。
段素灵将身子直起一些,盯着他,说道:“谢侯爷,现在说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吧。”
谢砚深沉声:“你为何不替她隐瞒?”
福明站在另一侧,也疑虑地看向地上坐着的女人。
在审讯开始之前,他们已经做好了段素灵不肯开口的准备。
玉怜脂的手下有很多忠仆,可段素灵却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她是玉怜脂最锋利的尖刀,可以为了她付出一切,就连性命也不在话下,是绝对的硬茬,要想撬开她的口,难于登天。
但没想到,还没有使上手段,段素灵就主动开了口,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甚至十分地配合。
段素灵微微笑着,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知道,就算都告诉你,你也不会对姑娘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