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开之后,上头不是字,画着一枝小小的红梅。
谢砚深画的。
他每日夜深才能从祭殿回来,每日都画这么一幅梅来。
那天从主院回来之后,玉怜脂就没再和他单独见过面,清晨他和谢滨出行仁斋时,还没到官眷们去焚香的时间,府里人都会去送送。
那时,她能不远不近地看上他一眼。
更准确来说,是谢砚深能不远不近地看上她一眼。
因为玉怜脂并不把视线投放在他身上,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像地龙的热气一般朝她涌过来,肉眼看不见,可那股温度根本无法忽视。
他们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境地,一方明显冷淡,但另一方完全不在意这样的扭曲与异样。
这种姿态并不罕见,像是猛兽居高临下盯着掌心压住的猎物,拥有压倒性力量的捕猎者可以放松爪尖,甚至可以完全抬起来,因为即使猎物逃脱,顷刻间,也能再把它抓回来。
玉怜脂冷冷瞥向那张纸,唇瓣轻动:“烧了。”
“……是。”
竹扇应声之后,动作迅速,把那张画纸丢进了几步外的鼎里。
雪白轻薄的宣纸瞬间化为灰烬。
做好这一切后,竹扇又移步回玉怜脂身旁,依旧压低声:“段大掌柜递消息进来了。”
随后,又从怀里拿出一个香囊。
行宫守备虽然森严,但像镇北侯府这样深得圣恩的世家还是拥有许多特权的,比如可以定时让族庄的下人们递送东西进来,只要经过行宫守卫查验就行。
如今是大雪天,宫里房舍有限,行宫外还扎着不少供低阶官员居住的营帐,雪雾迷眼,宫门四周又免不了拥挤嘈杂。
段素灵认得谢氏的族徽和族庄的人,又有武功在身,加上环境有利,便按照来前约定,轻而易举就把东西藏进了专供大房的车上箱笼。
玉怜脂接过香囊,打开,把里头的香全部倒出,而后拿起绣架旁的铰刀,沿着边缘,剪了一圈。
薄薄的口子露出一点点带有光泽的银白,捻住后用力,从夹层扯出不足掌心大的小布。
上头写了字——“行宫南十里,猫头荒山。”
段素灵已经带着京城里留下的所有武师,在那里藏好,只等着玉怜脂出来。
那座猫头荒山是真皇山群里极为显眼的一座,地势并不算陡峭,但山上一处活水都没有,山体大部分背阴,两处尖峰直插云霄,出了名的风水不佳,因此虽然离行宫不远,却没有一家勋贵把那处用作族地,连皇帝都不好开口拿它赏人。
段素灵带人藏身在那里,的确再合适不过。
这封信递进来,代表玉怜脂可以想办法出行宫了,且最好在三日以内,因为大雪天的山里,即使是身体强壮的练武之人也很难顶住太久。
玉怜脂看完,站起身,把东西丢进炭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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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华庭。
入夜,院门紧闭,重重把守。
屋里的人一坐一站,坐的女子阴沉着脸,并不说话,而站着的少年更是心焦无比,在房里来回踱步。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处终于有了动静。
“皇后娘娘命奴婢送御膳房做的糕点过来。”女声隐隐透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是捧着食盒的小宫女,深深低着头,规矩行礼。
房门重新闭阖,原本姿态卑微的宫女倏然直起身,眼神精明,丝毫不像御膳房里伺候的端膳宫婢。
面容有所遮掩,但熟悉的人仔细一看,立马能认出来。
任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女官羽仪。
任智妤立刻站起身,快步上前:“羽仪姑姑!”
一旁的任晟也跟了上去。
羽仪神色极为严肃,没有半点停顿,开口便道:“行宫宫门处已经安排好了,皇后娘娘吩咐,后日午时,大小姐和二少爷、三少爷立刻乘车出宫。”
“京城那边万事俱备,承王殿下和国公爷也已设法脱险,启程青州,三位小主子必须尽快赶上。”
“那!”任智妤一提气,而后又强行令自己平静,沉声问,“那……姑母呢?”
他们走了,留下来的任皇后,会是什么下场。
果不其然,这句话问出来后,羽仪猛地沉默了,面容蒙上一层死灰。
半晌,开口:“……皇后娘娘说,只要承王殿下和国公爷能成大事,任氏一族千秋万代,所有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房中再次恢复死寂,三人都不出声了,羽仪将桌上食盒里的东西摆出,拎上空盒。
行礼后刚转头,又回身走近几步:“皇后娘娘还说,四小姐品性急躁,但到底姓任,是去是留,大小姐自己决定便是了。”
这次冬祭,任凝香作为被赐了旨的未来亲王侧妃,自然也没有缺席。
任智妤淡淡点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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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田庄。
黑瘦佝偻的人被押着走进厅里、跪下的时候,已经认不出往日精壮干练的模样。
福明坐在座上,看向下首被苦役折磨得像老了二十岁的赵阿京,眼中只有冷漠与凌厉:
“李贤娘已经把钟家的事,还有冬祭那几晚发生的事,你告诉过她的话都招了,现在轮到你了。”
“给了你五千两的人,是谁?”
赵阿京抬起头,眼神麻木,像是根本不意外,却没有立刻说话。
福明并不发怒,又加了一句:“李贤娘生了,生了一对龙凤胎,你不想见见吗?”
这一回,赵阿京瞬间就有了反应,眼里浮现出许多情绪,激动溢于言表。
半晌,终于张开口,嗓音像碎掉的破鼓,十分费力:“……是,珠玉院的,玉姑娘。”
听到这个答案,福明闭上了眼,他此时的表情十分复杂,面部的肌肉都在颤抖。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和真正听到,还是不一样。
已经接近一年没有听到妻儿的消息,又有了脱离苦海的机会,赵阿京几乎是怀着一种拼命戴罪立功的心理。
紧接着又说:“在,我的床下,第五块石缝里,有一张,纸。”
福明压着嘴里冒出的血腥味儿,重整精神,接着审:“什么纸?”
“装过,药,的纸!”
“什么?”
“药,纸!”
“到底是药还是纸?”
“……药,药!药,用光了,但是纸上,还留着,一点!”
这一回福明听清了,扶着桌,慢慢站起身,瞪圆了眼睛:“什么药?”
“下给,侯爷的,药!”
也是去岁冬祭那晚,他偷偷留下,给自己博取真正事发后生路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