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联系到金陵劫杀一案,原本应当严加管制的兵器流入匪寇之手,数量估算着还不少,这样大的事,两江诸城这些年来却一直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动荡,足以证明江南兵营里藏着天大的猫腻。
一个地位二十多年以来都受到威胁、不被立储、一旦登不上皇位几乎等同必死无疑的皇嫡子,手中非要夺得一大笔钱财,又勾结地方军营官府,是要做什么事?
古往今来实在太多先例。
但也正因有先例——
玉怜脂眼中寒意霎时升起:“阿姊难道不知,帝王也有私心么?阅尽史册,举兵谋叛的皇子都身首异处、尽皆伏诛了?”
“难道就没有因着君父愧怜而得以保全的太子、嫡子?说不准,生下的皇孙还能再把皇位夺回来。”
平武帝的性情,别说只是查到承王屯兵的证据,就是承王真的反了,事败之后,平武帝也不见得一定杀他。
玉怜脂嗤笑道:“说起来,既然冬祭已经结束了,那睿王的案子也清了吧?让我猜猜,睿王没落下什么罪名,法场贴了告示要秋后斩首的是睿王府某些近臣,或是睿王一党品阶不高的官员。”
皇帝是真真切切地宠爱睿王,否则那样大的罪状,睿王如何还能跟着去冬祭,至少也要禁足府中稍平民愤,可民间的消息传了几天就又被强行压下去,没有皇帝的示意和默许,谁敢。
早便是打定主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臣下顶了这罪名了。
段素灵抿紧唇,显然她是说中了。
“可不可笑?这就是帝王的舐犊之情,”玉怜脂面色冰冷,“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都是舍不得的。”
“陛下对睿王这般偏心,能冒着骂名保下他,难道又一定不会保承王?若陛下对承王毫不留情,承王早就反了,怎会到现在还隐忍着。”
段素灵心神不定:“那您让谢侯爷去查,就算查到了,岂不是也毫无用处?”
谢氏从来都是忠于君上,若是平武帝就是不愿诛杀承王,谢砚深难道逼着皇帝下手不成?
玉怜脂轻笑一声,幽幽道:“怎么没用?太有用了。”
“姑娘的意思……?”
玉怜脂靠近她,直勾勾地:“阿姊,你说,若他查到是承王在私蓄精兵,国公府的人又知道了这天大的把柄被他捏在手上,会怎么样?”
段素灵:“那自然是……!”
猛地瞪大双眼。
“此事一旦曝露,便是大罪,承王可能不会要了命去,但护国公府是逃不掉的,事情没捅破之前,任氏一族要么尽全力拉拢他,若是拉拢不成,那也只有除之而后快了。”玉怜脂继续说。
而以谢砚深的性情,绝不会屈从依附承王一党。
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吐字清晰:
“护国公府和承王互为根基,承王登基,任氏一族千秋万代鼎盛;国公府在,承王才有和睿王相争的砝码。护国公府和镇北侯府对上,承王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国公府若倒,他迟早也是俎上鱼肉。”
段素灵深呼吸片刻,忽地说:“那这岂不是便宜了睿王?”
玉怜脂朝她瞥去一眼:“左右帝位的不止是帝心,还有民意,还有文武百官,睿王已经惹得民怨沸腾,等到承王也废了,自会有人提出新的储君人选。”
谢砚深不入承王一党,但估摸着也瞧不上睿王那厮囚拐孤儿聚众淫-宴的下作行径,如何肯奉之为明主。
“届时,谢氏处在风口浪尖上,不想站队,也不行了。”
段素灵眼角颤动,艰难开口:“这样做,将来若是谢侯知道,恐怕是不会放过姑娘的。”
“而且还有谢滨大人……”
“成大事者,何拘小节?”玉怜脂垂下眼,隐去眸中锋芒,“权掌北境数万精兵,谁败,他都不会败的。”
“若他查得此事,却犹豫不前,不肯揭发,那便是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我便是逼他又如何?若他尽臣子本分,不惧卷入朝堂争斗,那我们也只是殊途同归罢了。”
“可谢侯之后如何行事,我们根本无从知晓。”段素灵沉声。
玉怜脂的眼中恍着温软的光,:“……只要他还惦念着我,哪怕只是惦念着我这具身子,便不愁没有去路。”
ˉ
夜色已经深了,福明站在书房门口,颇有些踌躇不前。
昨日他们侯爷和老太君母子闹翻一场,直到现在主院都是冷凝的气氛,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走路都是飘起来的,最好什么动静都没有。
但现下他却不得不进去,廊下的忠伯神色极为严肃,怒瞪着他。
犹豫着,还是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侯爷,”福明谄笑,“已经子时了。”
谢砚深并未从书案上抬头,只是冷声:“你坏了规矩。”
福明一抖,恨不得拔腿就跑。
主院里,若是他家侯爷在处理公务,即便到了深夜,甚至清晨,也是不许人打搅的,什么“担心您身体”的劝说也全都是该罚。
主子的命令就是命令,不需要下头的人横生出旁的小心思多事。
福明脸上五颜六色:“这……”
谢砚深停了笔,抬起头,眼神如锋刀瘆人:“有事就说。”
“是润安堂那边来人了,”福明回话,“说太夫人气急攻心,醒了又晕过去,请您过去看看。”
他飞速说完,立刻低下头。
数秒后,上首传来一声冷笑。
福明咽了咽口水,抬头,看见主子的面容上覆着戾气。
明明冬祭前,他们侯爷也不似这样抗拒议亲。
脑中不由得又想起昨日在润安堂,太夫人把那梅府小姐的画像拿出来,不停说如何如何满意这儿媳人选云云,末了,又掀帘子请出来三个美婢,说要日后侯爷都纳入房里,多开枝散叶,好让侯府不再人丁寥落。
他眼看着侯爷的脸色越来越阴晦,但还没翻脸,只说不必。
太夫人却开始有了怒气,一通训斥,说着说着牵扯到了玉姑娘,什么“她是个不安分的,身上麻烦多,已经帮她相看了几户人家,如今正月已过,约莫今年暑夏前就能成事……”
后头跟着的“玉氏女十七已要成亲了,你年岁长了这许多还不上心”已经不太重要。
太夫人训累了收尾的当口,侯爷放下了手中茶盏。
院子里一片鬼哭狼嚎,厅上的婆子丫鬟全被护卫拖出去,想跑回房里躲着的院子管事被绑着捉回来,站在上座旁边的甘嬷嬷要不是死抱着太夫人的腿不放,也得一起挨板子。
但王老太君每日都喝参汤,气得脸通红也没晕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一遭下马威后,府里算是沉云密布了。
“侯爷,太夫人也是忧心您的婚事,您要不还是去看看?”福明压着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开口。
门外,隐隐传来忠伯的咳嗽。
而后他闭了闭眼,顶住想跪下的冲动,拼着为侯府名声死而后已的胆气,又继续颤抖着说:
“玉姑娘……与您毕竟是,毕竟是叔侄的名分,既回了京,便不能一错再错……将来主母入府,您若纳姑娘为偏房……岂不是伤了和大郎君的手足之情,兄弟阋墙且不论,也委屈了姑娘……您若真心疼姑娘,不若现在就断了……”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上首传来的声音打断——
“三十军棍,去领罚。”男人的声音冷且沉。
福明腿一软:“……是!”
连滚带爬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