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按照您原定的吩咐去做了,”老妇人压下泪意,说道,
“您被那位……带走之后,过了小半个时辰,我去蹈义台那边向主院的人求助,果不其然,因着侯爷的事,他们忙乱得很,挪不开身,根本不放在心上,只说行宫里头丢了人,要发动大批人手找不是件小事,他们做不了主,让我等大宴结束,高大夫人回来再说。”
“我便在大门口守着,后来跟着侯爷的那个福明总管先一步回到了,我就再去求,他起初不肯见我,一头扎进了主院那边,后来在里头呆了一会,突然又肯见了,冲出来,只问我您是在哪里走丢的。”
“听到我说是在后山温泉那边,他脸色就难看得很了。”
玉怜脂轻勾唇角:“您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没,我就问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怎么说?”
“他说,高大夫人身体不好,最好别惊动,他派人带我去找您。”关嬷嬷说。
“那……找到了我么?”
老妇人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自然是找到了,说您喝醉了乱跑到蹈义台,已经在那边歇下了,有人伺候,还说问过您的意思,明天再回行仁斋,事情不大,侯爷吩咐不准惊动太多人。”
话音落下,玉怜脂大笑出声。
“果然侯府里头个个都不是个省油的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瞎编造的本事一绝。”关嬷嬷说。
玉怜脂头一直仰着,累得慌,终于上完了药,关嬷嬷用干净的布条给她缠上伤口。
她上半身伏在浴桶边,老妇人低下头,看见她身上遍布的红紫乌青。
手中猛地一顿,过了数秒,才继续有动作。
玉怜脂只看她一眼,就明白她心里难受:“嬷嬷,别伤心,我不觉得难过。”
“……不难过……您把自己逼成这样,怎么会不难过……”关嬷嬷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夫人和东家泉下有知,该有多心疼!”
“姑娘,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或许还有其他路可走……不一定非要把自己都押上啊!您接近他第一回,就把自己伤成这样,那以后还有多少回苦要受!您真的是对自己太心狠了……”
玉怜脂双眸望着房顶上的梁柱,房中水汽朦朦,她的眼神有些恍然,说话的速度很慢:
“……小时候,我听闻过‘五不’——慈不掌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仁不当政。如今想来,果然句句真言。”
“爹爹名声在外,秉着一个义字行商,四处帮扶,可后来他去了的消息传回来,那群被他扶助过,同他称兄道弟过的人连伪装片刻都不肯,当日就围了老宅,伙着商行里那些内鬼,要将玉氏家产撕分吞尽;”
“柳启彦高门子,高门婿,一朝被贬,我本以为他再难翻身,谁料想他做了承王门下狗,狗随主势,竟还能官复原职,步步高升,如此奸恶之人为官多年从未行善举,然而他如今依旧是江南顶天的父母官;”
“当今陛下素有仁名,驭下宽和,重礼轻刑,对待后妃皇子更是如此,即使心中有所偏爱,也不肯太过厚此薄彼,夹在皇后与贵妃之间摇摆犹豫多年,迟迟不肯立储,睿王草菅人命,陛下明知其罪,但耐不住爱子之心,徇私不肯处置。仁宽太过已成纵容,才搅得如今朝内朝外混乱不堪,物议如沸……”
她的语气平淡,却让人感受到其中深如寒湖的怨恨。
关嬷嬷听着她的话,简直心惊肉跳:“姑娘!你糊涂了!这些话可不能胡说——!”
“您瞧,五不已经应验了三不。”玉怜脂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一直听闻镇北侯沙场铁血,我却也没真正见识过他征战时的情状,直到今日帐中醒来后他看我的那第一眼……嬷嬷,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在怀疑我。”
纵然她被他折腾了一夜,为他失了身子,受了大罪,而昨夜之事也都扫尾干净不留把柄了,谢砚深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似乎连一丝愧疚都欠奉。
那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直觉与冷酷。
昨日的纠缠如同黄粱一梦,梦醒后,他便翻脸无情,更疑她用计。
若非今日这赌命的一簪划得够深够狠,她休想就这么轻易地摆脱嫌疑。
冷情冷性,毫无慈悯二字可言。
纱布缠好,她复又垂首,从水中站起身来:
“至于这最后一不……”
“且看着吧。”她的眼神幽沉如水。
情不立事。
谢滨与镇北侯府的庇护之恩她已决心抛却了,爹娘望她平顺和静、与人为善的期盼她也全然不顾了,划在脖子上这区区一簪又有什么可怕。
优柔寡断必死无疑,断欲绝情方成大事。
既然动手谋算了,那她就一定要谋出赢局,谁挡了她的路,她都不会手软,哪怕是她自己,也一样。
“去把阿姊叫来,和她说,我要服用两枚红丸。”她沉默片刻,开口说道。
红丸药性极猛,曾在心疾爆发的时候将她从鬼门关里硬生生扯回来。
然而是药三分毒,无毒不入药。
药性与毒性难分难舍。
红丸这样的药通常只能救急,不能常用,概因多是以毒攻毒,损身保命。
如果她一次服用两粒,
必会折害寿数。
关嬷嬷猛地一愣,噗通跪倒在地:
“姑娘!!那药一个不小心,会要了您的命的!”
玉怜脂缓缓凑近她,眼瞳深黑:“……嬷嬷,您知道的,我想做的事,没人能拦着。”
“有言道,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又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她俯下身,与面前的老妇人对视,言语平静到冰冷:
“我若不用苦肉计,怎么提醒他,他对我做了什么?我受了十分的伤,也必得让他有十分的愧疚。”
“要命又如何?”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