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9月,秋季来临,午后时分。
劳拉掀起帐篷的一角,从里面走出来,顺手把晾在帐篷上的外套收了回来。
这种采用防水布制成的军用野战帐篷,表面印染着由灰绿色、棕壤色和草绿色组成的碎纹迷彩图案,在一定程度上能起到伪装作用。
有了帐篷,再配备上桌子和毛毯,军官们得以在一个相对舒适的环境中办公,而士兵则可以睡在有毛毯的温暖室内,从而避免在战场上餐风露宿。
当然,大多数时候,这群精疲力竭的一线官兵们没那多讲究。
一辆隶属于古德里安第2装甲集群的BMW R12跨斗摩托停在不远处,车身一侧涂画着的白底红十字表明这些车组成员是医疗兵。
作为唯一能追赶上坦克的机械化部队,战场上长距离的行军对于摩托化兵来说是简直是种折磨,他们除了需要消耗巨大的体力以外,还需要时刻警惕无处不在的危险,从车组成员们四仰八叉、七歪八扭的睡姿可以想象他们的疲惫程度。
视线移向更远处,可以看见几个德军重装甲营的士兵们钻到了一辆坦克的底盘下面小憩,为即将到来的苦战养精蓄锐,在上方厚厚的坦克装甲保护之下,这里俨然成为战场上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前线战场上为数不多的宁静时刻。
似乎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昏睡之中,只有午后秋日的阳光洒在荒野之中,风声萧索,听起来像是呜咽,空气中弥漫着焦土和硝烟的气息,化学药品燃烧混合着人体组织烧焦的刺鼻气味。
战地医生作为离死亡最近的一批人,他们的伤亡率仅次于正面交战的士兵。
理论上按照《日内瓦公约》的规定,交战双方不得伤害红十字会的医护人员,但也正是由于身份的特殊性,双方士兵杀红了眼的时候,敌军对于他们的仇恨值,并不亚于直接交锋的对手。
前面的人死了,就得后备军补上,医生也是一样。
劳拉等数位候补医护人员被拉上前线的时候脑子还一阵发懵,直到一颗炮弹落在距离他们前方不足三百米处,直接炸飞了一车士兵,残肢断臂、血肉横飞地落在眼前,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哦,这是真的战场。
她当了两年的战地医生,见过的死伤无数,虽然对这场战争的残酷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震撼住了,因为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伤员如流水一般从战地上送下来,那些重伤难治的士兵,在手术过程中他们的惨叫哀嚎声渐渐低下去,最后手术还没结束,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可医生护士们根本无暇伤感,只能强忍着悲痛匆匆将尚且温热的尸体抬下手术台,接着下一个需要救治的伤员又被抬了上来。
战争持续到现在,德国红十字会里的医生护士和前线的士兵一样,死亡带来恐惧和新生,来来去去,总有旧人离去,又见新人面孔,如今只剩下菲力克斯和贝拉还陪在她身边。
在每一场新的战争爆发前,纳粹都会大肆招募青年男女加入军队,男子参军作战,女子则成为军队辅助员,每一年,劳拉都能在德国红十字会看见一群新来的年轻姑娘。
这让劳拉不由得想起了贝拉。
两年前的贝拉也是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满怀报效帝国、效忠元首的赤诚理想,总以为凭借一腔热血就能救死扶伤,然而战争残酷,是非对错,往往难以一概而论。
经过两年的战地生活,或许现在的贝拉已经成长为一个足够优秀的战地护士了,她足够果敢,足够冷静,同时也逐渐学会了麻木,学会了对某些真相视而不见。
劳拉看见她站在战地医院门口,作为新的护士长,指引和训诫一群新来的护士辅助员,这些女孩们和曾经的她一样,眼里充满了希望和热忱。
这些惴惴不安但难掩兴奋激动的女孩们,她们各自讲述了为什么要上前线的原因,无非就是那些听起来有些天真可笑的理想,贝拉闻言沉默了一阵,或许这些话让她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有些冷淡地告诉她们:“……或许吧,如果一个星期后的你,还能坚持这种想法的话。”
然而,又有多少人真正能在这里坚持一个星期?
原来战争一直都在悄无声息地改变每一个人。
劳拉不清楚贝拉的心路历程,但她知道,这个女孩当初眼中跃动着的光芒,有什么东西,似乎已经渐渐地熄灭了。
想到这里,劳拉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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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生活艰苦,尤其是在这个雄性占比接近100%的德军战斗一线,作为女人,她们除了提防敌人以外,还比男人们多了一层考量。
因为虽然女性辅助员不是正式的军队成员,却是实实在在地跟随着军队,并和男性士兵们生活在一起,一样要服从军队的管理和纪律。
纳粹认为,德国女子辅助人员决不能变得像那群“持枪的婆娘”——苏联女游击队员一样,据说她们的行为和样子都像男人。而一个优秀纯正的雅利安女性,应该特别强调她们的女性气质,并且具有一个女性应该所必备的所有美德,包括贞洁,包括矜持。
因此,在军事环境中,男性士兵是女辅助员的保护者,她们有权得到特别照顾,而在获得这份“特权”的同时,为了维护“德国国防军”的声望,她们也必须保持良好的道德声誉。
可即便军部严令禁止这样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发生在军队里,长久以来,如“军官的床垫”“军队的妓女”“车站的自行车” 这一类的诋毁之词总在到处流传,德国宣传部认为,这是敌人和犹太的诽谤和阴谋运动。
在激烈的战斗结束后,偶尔有浑身散发着血腥和硝烟味的官兵们刚从战场上下来,一个个还处在神经紧绷的战斗状态,简称大脑充血和神志不清,就迎面碰上初来乍到的女性辅助员。
全然陌生的面孔,在震惊之余,他们发现,这是女人。
而这个认知已经足够叫这群男人们热血沸腾。
人在肾上腺素分泌过多的时候,是分不清欲望的,哪一种是食欲,哪一种是杏欲,但它们都和杀戮一样,充满了征服欲。
某日,在急救站,一位军官在劳拉为他处理伤口之时,若有所思地反复打量她良久,忽然以一种颇为暧昧的语气问道:“你是不是那位,呃迪特里希上尉的……情人?”
劳拉觉得这群男人不打仗的时候真够八卦,八卦且无聊,她浑身上下这么多闪光点,结果他们只记得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关系,似乎男人们对一个女人生出印象,总得凭借着她的一点桃色绯闻。
一方面,因为战事焦灼,作为医生和军官,劳拉和阿德里安两人都工作繁忙,毕竟一晃神就是一条人命的事情;另一方面,为了避嫌,他们不敢在战地有过分亲密的接触,事关军纪,稍有不慎,她和阿德里安都得被抓起来。
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俩人的见面机会主要有两个,一是阿德里安来急救站换药,二是存粹地靠缘分在路上偶遇,短暂地通过眼神交流感情,这恋爱谈得是越发清心寡欲。
就这样,都有人能火眼金睛看出来他们的关系?
真可笑。
劳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反驳。
对方看她的反应,立刻露出一脸“啊我就知道”,接着看向她的眼神轻蔑起来,“情人?暖床工具罢了。”
“你也不想被别人知道这件事吧?”军官露出个流氓似的笑容,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如果被发现的话,你觉得受到处罚的,是那位上尉,还是你呢?”
说着,便用手拍了拍劳拉的臀部。
看他轻车熟路的动作,看来这位军官勾搭并且祸害过不少前线女性辅助员。
这是想在前线找炮友的打算?
自以为是又愚蠢的男人。
见劳拉默不作声,这精虫上脑的男人以为她就是那样的女人,便意有所指地压低了声音:“跟一个男人不是跟?跟两个男人也是一样的。”
劳拉心想,那我可真不是一个称职的“情人”,她倒是想钻进阿德里安的营帐里,把他搞得天天下不来床,这样仗也不用打了,大家原地投降,然后世界和平。
男人得意的时候,管女人叫“红颜知己”,男人失意的时候,就管女人叫“红颜祸水”。
可惜劳拉既没有这种狐媚惑主的本事,她还非常要脸,她可不打算背这个锅。
“对啊。”劳拉冷笑了一下。
在医院,她才是老大。
她把碘酒倒到棉球上,猛然怼向了伤口,她根本没打算给这个人上麻药,直接动手缝伤口,她必须得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干什么事,以及什么叫尊重人。
军官痛得乱蹬乱踢叫骂起来,劳拉直接往他嘴里塞了块纱布,让他闭嘴,随手拉上了帘子,示意“勿扰”,然后和贝拉以及另外一个护士,联手把他牢牢绑在了病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