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雨淅淅沥沥,整场葬礼冷冷清清,神父在低声吟诵,随着棺木下葬,泥土砸在上面溅起雨水,散发出土腥味。
英雄死后会升入天堂,罪人将沉入地狱,那么他们又该去往何处?
莫嘉娜身穿丧服,黑色长纱遮住了她的面孔。
这新寡少妇的背影窈窕,黑色丧服也掩不住她的动人丽色。
除了哭得快要昏死过去的婆婆,低头不语的皮埃尔,围观的人们神色冷漠而麻木,甚至连告别仪式还未结束,人已经走了大半。
他们到此,也不过是看在死者父亲往日的颜面上,而雷科家的好名声至此已被耗尽。
玛蒂娜太太上前用力搂住莫嘉娜的肩膀,充满悲悯和怜爱地看着她,长叹了一口气:“唉,可怜的孩子……”
莫嘉娜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好像一朵在墓地里开出的漆黑修长的花。
她指尖触到冰冷湿润的雨水,看见一朵白色的马蹄莲掉落在人们行经的路上,洁白的花瓣沾染了尘土,最终被碾烂成泥,一只蚂蚁爬过黄色的娇嫩花蕊,随即又匆匆离去。
葬礼结束已是午后,莫嘉娜沉默地离开墓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她穿过一条条泥泞的小径,她一直往前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即使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或者说还能去哪儿。
莫嘉娜一身漆黑的丧服,她走上巴黎的街头,穿过中央广场,引发路人的侧目。
雷科家的年轻女人,在他们的殷勤期盼中,终于成为了一位真正的寡妇。
她是自由的了,也是无主的了,男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接近她,并且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一位德国军官坐在广场旁的餐厅里,透过窗户看见路边的异动,他喝了一口酒,认出那女人来,便转头朝同伴笑道:“莱文,那不是你的房东嘛……怎么,现在真成寡妇了?”
“这个女人可是出了名的漂亮,整个巴黎的男人都为她疯狂,我们的士兵也不例外,”军官嗤笑道,“一个人尽可夫的法国婊子罢了,依我看,比起俱乐部里那几个骚货还差得远了。”
另一位军官点了点烟灰,闻言出言嘲讽道:“噢,里奥,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昨天搭讪的时候,那位美人儿可是连看都没看你一眼。”
“不过,这么漂亮,倒是可惜了,听说上头打算在法国也设立‘勒本斯波恩中心’,到时候,如果能在那儿看见她,哈哈哈……”
几个男人相视而笑。
里奥看向莱文,对方正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视线同样落到那个法国女人身上,她周围尽是虎视眈眈的男人。
但他只是看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
“怎么,你不会真看上那个法国女人了吧?”里奥注意到莱文的神色,诧异道。
莱文斜睨他一眼,好像在说“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我对寡妇没有兴趣,她们只会不停地哭,”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领,露出一个有些轻佻的笑容,“在床上以外的地方,女人的泪水只会让人感到扫兴。”
他对于莫嘉娜的印象,起初只是觉得“哇这个女人竟然长得比我还漂亮,让我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抱着欣赏和探究的态度看着她,但他认为自己绝不会碰她。
这些太过漂亮的女人,她们在意识到自己的美貌后,会在内心生出一杆衡量的天平,对于每个对她们有所取的男人,都试图不断增加另一侧的砝码。
她们知道自己的美丽很值钱,因而会没完没了地索取回报。
非常麻烦。
后来他发觉这个女人的处境异常艰难微妙,所有人都逼着她往绝路走,上帝赐予了她无与伦比的美貌,却不是为了让她成为公主,如珠如宝地被人珍视呵护,而是想让她成为任人凌辱糟践的娼妓。
莱文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也没有什么异常泛滥的同情心,就算有,也不该对着法国人,他记着自己身上穿着的军装,帽徽上是帝国雄鹰和骷髅头。
但她看起来真可怜,又实在貌美,楚楚动人。
巴黎虽然繁华迷人眼,但看久了便显乏味,既然还要在这呆一段时间,也是闲着无聊,就随手拉一把她吧,权当是消遣了,就好像看见水坑里快要淹死的蚂蚁,随手摘了一片叶子,想看它如何挣扎求生。
可惜,这个可怜的法国女人显然对他偶然流露的善意会错了意。
对于女人,他可不是什么慈善家,也不是什么绅士,像阿德里安那样。
他只是个彻头彻尾无聊又恶劣至极的风流公子哥儿,他和流氓唯一的区别大概在于,他在冒犯别人之前,会礼貌地说一句对不起。
顶多在他高兴的时候,会假装一下绅士,哄哄女人罢了。
她的丈夫死了,还是以那样不光彩的方式,她连抚恤金都拿不到,而她也失去了教授钢琴课的机会,断掉了所有经济来源。
而葬礼结束后,婆婆和皮埃尔直接动身离开巴黎,逃离这个充满异样目光的伤心之地,暂时躲到了乡下——而他们似乎也不打算管她的死活,事实上,他们已经把所有积蓄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
那么她又能怎么办呢?
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最惨烈决绝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让别人的惋惜和后悔成为坟墓前微不足道的一捧白花么?
还是低下头、跪下去,如他人所愿,真正地抛弃自我、沦陷于尘埃之中,任人践踏。
又或者,其实她还有第三条路。
莱文看着地上躺着的昏过去的法国老女人,转头对上莫嘉娜绝望的眼神,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求我啊,你为什么不求我呢?明明我才是这里唯一可以帮你的人。”
他忽然就来了些兴趣。
他并不如何渴求她,但看到美丽的东西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其实能够带来畸形扭曲的愉悦不是吗?这是人潜藏的、阴暗的劣根性。
虽然嘴上说着“我不会趁火打劫”,但还是身体力行地在践行这句话。
当莫嘉娜如他所愿,开口向他祈求的时候,他又突然莫名其妙地不舒服起来。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得到得太简单了吗?
“你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呢?”莱文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起来,“你不是很矜持么,很信奉上帝么?你怎么能在神前撒谎,就这么轻易向你的敌人低下了头?”
当然,后来劳拉知道了他曾经的想法,冷笑着称他这种行为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纯属狗男人在犯贱”。
他又如何能理解莫嘉娜的处境,如果不低头,那她还能怎么办,去死吗,但凭什么死的是她?
狗男人莱文戴上军帽,径直离开了餐厅。
载着年轻德国军官的汽车缓缓驶过中央广场,经过神情茫然、眼神涣散的莫嘉娜时停了下来,他冷淡的神色中带着一丝怜悯的意味,那眼神在莫嘉娜看来有讽刺的味道。
她停住脚步,与此同时,许多人也停下脚步,似乎是想要看这个美丽的女人如何抉择,他们的目光是贪婪的、怨恨的、厌恶的、警惕的。
黑纱下的她有一头浓密丰厚的褐色长发,一双澄澈忧郁的漂亮蓝眼睛,这女人明明是新丧的寡妇,可她的面容娇美得仿佛艳丽的新嫁娘。
雨打湿了她的衣裙。
他在雨雾中为她打开车门,垂着眼看了她一会儿:“上车。”
莫嘉娜动了动,再次坐上了他的车,而这次,似乎不再一样了。
明天的巴黎又将生出新的流言。
有所求,便有所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