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离长安,不过一山之隔,越过那座山峰,便是太乙山。
陈敬之手中握着拆开的木鸟,往身后的轮椅上一靠,闭上眼,伸手拧了拧眉头。
外间忽传来通报,柳思颖不见了。
陈敬之神色反而恢复平静,若非柳思颖是柳相的女儿文暄的妹妹,他可没这么多耐心对柳思颖。
他向阿文道:“让悬崖那边的人都回来吧。”
“公子……”陈阿文只道自家公子是从来不轻言放弃的人,眼下秦王了无音讯,难道就要放弃了吗?
陈敬之道:“这几日大雪,山上比平日更为危险。”
阿文看向屋顶那一尺多厚的雪,微微叹了一口气。
天若有绝人之路,这便是绝路了。
悬崖边上,小雨灵珠在帐篷下,二人鼻子和手冻得通红,一向锦衣玉食的灵珠,这么天跟着小雨搓草绳,手都生了冻疮,她还在用枯荷叶包食物。
阿文打着伞过来时,白玉箫和乔卓然拉着铁索艰难上来,依然不曾下到底部。
阿文也不知如何开口,只道:“乔公子,我们家公子让大家都回去。”
乔卓然眉头一蹙。
小雨眼眶发热,灵珠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她道:“这么多天,七哥哥没了音讯,八哥也不知所踪,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
小雨抹了眼泪,心头有些后悔,后悔这么多年对天素的不满和埋怨,可那个人,毕竟也是这八年来给了她无限温暖的人啊……
“姐姐……”她站在悬崖边忍不住大喊。
“小心。”乔卓然拉住她。
天色沉沉,厚厚的乌云将天顶压得很低,须臾鹅毛般的大雪拉棉扯絮地下起来。
白玉箫也道:“底下太暗了,本就湿滑,这几日又是大雪,崖壁更是危险。哪怕用铁爪,也难以附着。”
他和乔卓然下去,因差点跌落,手臂也都擦伤。
灵珠见他手背擦破好大一块,狰狞的伤口冻成紫色,想到哥哥和天素是重伤坠崖,那该是何等的惨烈,她越发忍不住大哭起来。
白玉箫答应过他们,帮忙救李珺珵和文天素,然这几日的探看,底部始终下不去,自己还受了伤。
乔卓然还没白玉箫下得深,他仅仅从石头滑落的声音来听,底下深不可测,常人是下不去的。
即便不想放弃,他们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
白玉箫从地上捡起一把被雪覆盖的伞,抖落伞上的雪,打开遮住灵珠,道:“先回去吧。”
乔卓然也劝了小雨。
悬崖边的将士在程子弢去前线时,已撤走了大部。眼下只有三五个人抬吃的。
小雨扶着哭得颤抖的灵珠,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哽咽道:“我们回去继续准备药材和吃的,即便他们上不来,人也未必就真出事了。”
她也拿这话来安慰自己。
灵珠听了这一劝,抹了眼泪,便抽泣着笑起来:“是了,我哥和你姐是天下最厉害的人,定然不会有事的。”
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劝便止了哭泣。
白玉箫道:“等天晴了,我们再下去。”
悬崖边的人踏雪归去。
大雪顷刻覆盖了人留下的痕迹。
未过多久,便有一白衣人落在悬崖边上,身后跟着一个褐色衣衫的少年,撑着伞。
狂风吹得伞飘忽不止,幸而执伞的人八风不动,稳住了要被吹翻的伞。
一团团的雪打在伞面上,声音暗哑又冰冷。
是不是天道无情了些,要看这人间满目疮痍,还要雪上加霜才肯罢休?
藤原手中的折扇支了两折,复又关上。他面带病容,让本来净白的肤色更显得苍白。他低声道:“过不几日,便是冬至了。”
少年未答话。
藤原转眸看向贪狼,问他:“你觉得他们还活着吗?”
少年仍然不语。
藤原看他目光有些呆滞,只道:“作为杀手,你定然不能理解,我对文天素的感情。”
“什么感情?”贪狼淡淡回了一句,他并不相信藤原会对某人动情,之所以对文天素如此关注,无非是在欣赏自己的猎物。文天素太过强大,强大到他不能控制。
藤原忽而笑了一笑,道:“说不上来,大概,我是喜欢上她了吧。余杭的时候,我在桂花巷等了她许久,她都没来,那一回,我便有些意外。”
贪狼和很多杀手一样,从小被藤原的叔叔用药物控制,他们大多数智力低下,如同痴呆。但藤原告诉他,他与其他人不同,一直在用力抗争忘记过去。
于是,藤原用在他身上的药剂远远超于常人。
他平时尽量装得木讷,但藤原说,一个人聪明与否,看目光便知道。
他明明记得,在余杭等收到密信的人寻过来,那个人便是藤原要找的人。文天素并未寻找过去,他还是能精准地盯上文天素,并非是因他母亲在三年前画了一张画给他,而是文天素在余杭救了江皓辰。
藤原的毒,从未有人解开过。
文天素是第一个解开藤原手中之毒的人,也是第一个能对藤原下毒的人,且差点要了藤原的命。
藤原说过,若是有人去余杭桂花巷,那个人可能与他们所杀之人有密切的关系,且医术极其了得。
“文天素真的很与众不同。”藤原自顾自道。“她其实是很冷的一个人,却对李珺珵热情似火。你说,李珺珵真有那么好么?”
贪狼低声道:“也许吧。”
“你还太小,必然是不懂的,知好色者则慕少艾,可惜,你的心底根本生不出这种情感。”藤原的态度倒算得温和,言辞之中并非奚落,而是惋惜。莽莽红尘,他竟连一个可以诉衷肠的人也无,这会不会是一种悲哀。
雪落千山,心归何处?他最终还是一具行尸走肉,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好在,遇见文天素,给他百无聊赖的人生增添了一抹亮色。
窗纱鹧鸪低鸣,惊起千结愁心。
疏星两三点,眉不展。
横波怎送千里,一程隔了如许。
夜半梦醒时,君不知!
藤原念罢,又温柔笑了一笑。
这是文天素写的诗句,余杭之时,藤原跟踪文天素许久。
他此时冒着风雪站在悬崖边上,又是为了什么呢?
红颜寥落的凄凉,知己殒命的悲哀,还是这世间少了一个可以玩弄的对象?藤原除了在她母亲那里受尽折磨,在别处已算得呼风唤雨了。他的心思极其病态,很不喜欢别人忤逆他。但对那种真正的硬骨头,他却是欣赏的。譬如,千秀平素不敢逆他的意思,但在杀文天素这件事之上可谓不遗余力。他会将千秀打得半死,但不会杀她。他口口声声说喜欢文天素,其实也在这种猫捉老鼠的极致惊险游戏中感受乐趣。
如果游戏结束得太快,他会觉得毫无意义。
是以,他会去救文天素,会救李珺珵。
他所做的一切,一言以蔽之,游戏而已。
搅弄天下风云,玩弄他人生死,是藤原活着唯一的乐趣。
所以,他不必回答藤原。藤原毕生追求的,不就是这种千山暮雪的哀寂与寥落,然后在自我感动之中伤春悲秋,假模假式地多愁善感一番,觉得自己像个人,一个接近于神性的人。
但是他忘了自己的暴戾、狂躁、心狠手辣、阴鸷、极端病态……
用世上最邪恶的手段都不足以形容这个面容姣好的人。
他将他母亲所有的手段用得游刃有余,用扒皮抽筋的手段杀自己的姐姐、兄长,在杀他们之后趴在他们坟头哭泣三天三夜,给他们超度,诵经。然后说,他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他们不死,死的便是他。
贪狼固然知道他们训练杀手的那一套,他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和他一同长大的,有一千个同龄孩子,他们被困在一个漆黑的悬崖绝壁之下,每次训练便相互厮杀,不管用什么手段,杀得只剩下一半时便停下来。
他十岁时,与最后活下来的三十二个人与另外两个杀得留下来的六十四个人放在一起,藤原的叔叔又弄来几个成年人凑了一百个。
一年的时间,他杀掉那九十九个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巴着陡峭的崖壁,从死亡之谷中走出来。
他见到外界的第一个活人,是藤原。
藤原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等你好久了,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其时,藤原以好娈童闻名于东瀛。
当时,藤原身边有两个年纪相仿的人笑他,又选中了新的郎官了。但没过多久,藤原便让贪狼杀了那两个调笑他的人。
藤原问他,在杀死同伴的时候,心痛不痛?
贪狼那时被千秀用药控制,脑袋一片空白,确实未生出任何悲悯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