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黔中一场雨来得急促,阻了行人去路。
小雨举着伞挡在天素身前,两人躲在一家院墙屋檐下。小雨问道:“姐姐,你说这雨怎么下得这样急,说下就下,方才还好好的。”
“黔地有句民谚,叫做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天素答道。
“为什么黔地多雨呢?”小雨问得认真。
“此地多山,云气到了这里受重重山峦阻挡,是以,此地常有一山之隔不同天的景象。”天素声音很轻,语气中萦绕着惆怅。一山之隔尚不同天,千里万里外的西北,又是何等模样?
小雨未发觉姐姐的失落,若有所思点头,又连忙摇头,哪怕姐姐常教她“云腾致雨,露结为霜”的道理,她依旧不甚明白。云又是从哪里来的,露又是从哪里来的?她始终没搞明白。
屋内将歇息的人透过门缝,看到外头似乎站着人影,打着油纸伞过来瞅了瞅,见是两个少女,才开门道:“两个女娃在这里做啷个?”
“不好意思哈,这场雨来得有点急,我们避一避,待会儿就去找客栈的。”小雨语言热情。
一阵风搅过来,她将伞抬了一抬。
“这儿愣个有客栈哦,这里是村子,离街上还有十多里哩,你们两个是干愣咧?”老大爷打量着两个人。
外头树下还系着两匹马。
小雨道:“我们是大夫,一路从衡阳到这里,听说很多西北回来的将士受伤了,都在蜀中军营修养,我们准备去蜀中救治伤兵。”小雨说的时候还抖了都自己的药包和针囊,指了指马匹。
“你等我一哈。”老大爷入内,片刻出来,道:“我们家有空房子,你啷个要不来将就一哈。”
小雨看看天素,天素点头。
小雨喜笑颜开:“好好好,多谢大爷。”
这几个月来,她们一路从闽中,到漳州,到赣州,到衡阳,一程程地赶,治好了闽中一带的瘟疫,遏制住了漳州的禽疫,去衡阳制止住传染的天花,又听得有人说赵安来上将军带着西北许多伤兵回来,都在蜀中军营养病。衡阳的一些老人听了此消息后都哭哭啼啼地央求他们去蜀中给伤兵看看,怕有自家从军的孩子也受伤了。
本该回长安,明月要出阁,她该去送一程。看到那些父老乡亲哀求的眼神,天素还是答应他们,赶往蜀中。
眼看已是六月中,还有两个月,明月就要出阁了,若去了蜀地,再想赶去长安,是不能够了。
人生总是如此,原本以为可以将命运握在手中,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命运将人捉弄。
若是少一些悲天悯人的情怀,会如何?
此生怕是不能够了!
天素手中握着那块镌刻着“天下”的玉佩。想起那些驰骋沙场的将士,原是她狭隘了。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她出生在锦绣堆里,过了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候背《礼记》,其实有些囫囵吞枣。后来她跟着父亲走遍大江南北,看过无数民生疾苦,才知道什么是家国天下。
哪里有什么完满,只有在残损里得到片刻安然,已是难得。
于是,天下,她总在想,什么是天下呢?
心中记挂着天下,十五岁的李珺珵奔赴沙场;因心中藏着天下,十五岁的她要悬壶济世。
说起来好像有些自大,毕竟,十五岁从军的,不止李珺珵一个。十五岁行奔走的,也不止她。天下少了他们,大抵也不会如何。
只是他们生在这天之下,偏偏不能对世事冷眼旁观。
入了院子,老大爷将她们的马匹送到牛栏中与牛拴在一起,引着二人入屋。
屋子是竹楼,不算宽敞。
老大爷给两人递了竹凳,招呼里头的人道:“六娘,有两个女娃说是大夫,要给蜀中的伤兵治病去。”
须臾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出来,见天素和小雨,鼓眼看着丈夫,道:“你喊进来干嘛子,不又得两顿饭。”
小雨忙道:“我们有银子。”
她忙忙从兜中拿出一颗碎银子,女人盯着银子,徐徐伸手过来拿着银子咬了,笑道:“好说好说,你们要吃啥子,我现在就去弄。”
老大爷似乎有些不满意媳妇的行径,过来道:“人家也是两个女娃,还是去救伤兵的,你要人家钱做嘛子?”
他从老婆手里拿过银子来,道:“姑娘莫跟她一般见识,你们去救伤兵,也是为国家做贡献。”
小雨脸上有些自豪,道:“我们是大夫,应该的。”
天素始终没说话。
女人低声嫌弃道:“蒙头盖脸的,看上去这般年轻,说是大夫,不知道是做什么不干净的事的。”
天素冷眼看着妇人,妇人身体一缩。
外头雨势稍缓,她起身道:“既然此处不便,我们就不叨扰了。”
小雨噘着嘴,拿起门口搁着的伞,遮着天素出去,从牛栏中牵了马匹。
男人甚是不好意思,向妻子喝道:“人家两个姑娘家,能吃你几多东西,你好意思要人家愣多银子?你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哩。”
“我看她两个就不像大夫。”女人努嘴。
“愣不像?你个见钱眼开的,就知道是不是。先前蔡大嫂子就说杭州有两个女娃是神医,你不是也到处说,怎真见了就说不是?”
“哎哎,我就是不想留她两个女妖精,你还能咋地我?”女子尖着声音。
声音隔着雨幕,传入天素的耳朵。
小雨憨笑道:“那大爷人还挺好的。”
天素轻轻嗯了一声,她其实也住不惯,好像宁愿风餐露宿,也不愿意搅扰人。
两人择着石板逶迤行到村头,方才还下得猛烈的雨,眼下已成了零星小雨。
“幸好雨停了。姐姐,那里有个庙,我们去避一避吧。”
“嗯。”
走近看,是个土地庙。土地庙很新,也很宽敞,里头没有打湿,还有五个蒲团给人扣头用。
小雨抖了抖衣摆上的水渍,忙忙地跪在蒲团上拜了拜道:“土地公公啊,今夜我们无处可去,来你这里打扰一下哈。我姐姐是九天玄女的传人,算起来你们是老乡哈,土地公公保佑保佑!”
小雨叩了三个头,又道:“借您的蒲团用一用啊。”
她拿了两个蒲团到墙边,摆好,道:“幸好是夏天,这样凑合也还过得去。”
天素从囊肿拿出驱蚊的药,洒在土地庙的香炉中,须臾便有艾草香味飘散开来。
艾草香味闻着很舒坦,小雨靠墙团座,片刻便睡过去。
不久之后,雨便停了。
大抵是这一路走得太累,天素也进入梦乡。梦中,还是那个月圆之夜,她牵着他的手,沉默着,看入彼此的眼睛,星河在他们周身蔓延,须臾两人便飞入银河之中。
半夜,满天月色晃人眼睛,天素从睡梦中醒来。这些时日,她一夜都不曾好睡。每夜能睡上一个时辰,已是难得。
月华如洗,这日是六月十六。
天素站在月色下,天地浩大,心头却空空的。
清风半夜鸣蝉,撩起离人哀怨。
忽听得不远处有人低泣,她循声走去,一处高墙内,女子戚戚低语:
江天萧瑟,水阔无涯。别时折柳相寄,问人何在,日日盼君归。新婚燕尔,终作两地,悔当初芳心暗许。到而今空对楼阁,明月照人憔悴如许。梦中飞沙,血染兜鍪,君卧黄沙,手指故里。梦醒时,不见君,只有枕上泪痕,又惹相思起。
夜风梳掠着天际流云,未过多久,楼阁之中的叹息声归于平静。
明月满墙,照着天地景物分明。也不知,今夜的塞北,是否也有如此好的月光。
垂眸而视,明月照在水凹出,映出竹柏之影。她徐徐矮下身,指尖轻触到积水空明之处的月光,月色融化在指尖,寒凉之意霎时从指尖漫入肺腑。
明明是夏夜,心头却如此冷寂。
传闻说秦王在伊宁城之战后,与那陈晋大战,忽遇雪山崩塌,就再也没见秦王人影。
一想到此,她心头惆怅越发浓烈,如鲠在喉的,是不堪回忆的往事。
偶尔风过,摇曳了树叶上的雨滴,滴在她额头。
她喃喃念叨:
风起天澜梦醒时,愁萦枕上起相思。
流光缱绻情无措,心绪迷离意已痴。
五彩笔,百家诗,清风摇曳鬓云丝。
林花易老春难待,促损红颜君不知。
她拭去脸上的泪,欲踱步离开,忽听道:“姑娘留步?”
天素抬头,才看见阁楼上的女子临窗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