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为陈敬之感到可惜,说他一直在秦王与柳文暄的光环笼罩之下,无论如何都难与他们争辉,好容易与江皓辰同样的年纪考上状元,却遇到那样的事。
甚至很多人都快忘记永宁二十二年的科举考试。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命缘数奇。
若非此番陈敬之在沙场上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将才,谁会想起他曾经也经历过无数风光之事呢。而眼下,他的双脚就这样废了。
明明一颗冉冉明星要从天空升起,却轰然坠落。
众人悲的是什么呢?除去家国大义,还悲他的命运。
陈松那厮没再继续砸了,陈敬之昏厥过去,陈晋只淡淡道:“好了。”
天色暗了下来,李珺珵带着人躲在深山谷中。
马匹躲在半山腰的石洞里头,李珺珵将蒋聪放在石洞里,让程子弢看着。
程子弢道:“殿下,我跟你一起去。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好了。”
蒋聪也道:“殿下,让少帅一起吧,眼下我这样,也不能够再坏到哪里去了。眼看与陈晋交锋在即,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蒋聪说得很委婉,李珺珵却听出了他担心连累自己之意,他道:“你先在这守着。我们去看看。”
远处有火光将天空照得如白昼。
经历了这么久的摸爬滚打,程子弢的身手也有了长进。等李珺珵走近大营,才发现,大营前挂着十多人。仔细看,有陈敬之。
像摇摇欲坠的叶子,随时要凋零。
两人想起数日前埋那些英雄骨骸的场景,眼中有泪,却不忍坠落。他骨节泛白,捶着树木,喉结处青筋梗起。
程子弢看着秦王,他低垂着头,眼睫毛粘连在一起,一阵窒息感也从他脚底蔓延至心间,他道:“殿下,眼下我们只有两个人,想救他们,几乎是天方夜谭。若是轻举妄动,陈晋随时拿陈敬之他们来威胁我们。”
李珺珵牙骨深咬,幽暗中,脸上的线条分明。他低声道:“先不要轻举妄动。若无完全之策,定然不能轻举妄动。”
“可是他们有十万大军,而且领兵的,是陈晋。”程子弢的声音在颤抖。
那种从心底泛起的无力感,再度将他压弯,他矮下身。李珺珵将他扶起来,道:“你永远记住,你是西征军的少帅。所以,你不能恐惧。”
李珺珵的声音有些愤怒,隐忍中带着倔强,倔强中带着委屈,委屈中带着无力……
李珺珵看着程子弢,严肃道:“敬之能带着他们躲避二十多日,已十分不易了,而且,他们也是实实在在的救了我们。无数人的命活在我们身上,我们已无路可退。”
“殿下,你会不会看不起我,作为西征军的少帅,我竟还不如第一次出征的敬之。”程子弢捧着脸哭泣。
李珺珵喝道:“你以为你怎么成为西征军的少帅的么?难道就因为你是程将军的儿子?你十五岁从军,十六岁跟随父亲北上抵御北戎。在冰雪里躲了三天,最后拦截住了敌人的重要情报,程飞将军带着十万铁骑奔驰瀚海,一举捣毁敌军主营,将北戎最大一部乌鲁部一举击溃。北戎其他部落得知乌鲁部落溃败,纷纷逼战求和,北境开疆拓土三百里。时至今日,他们也无人敢侵扰边境。十七岁时,你随程将军去东海,那时倭寇时常侵扰百姓渔船,你当时提议用个个击破的方法,解决了数百倭寇海盗。眼下,你也不过才二十岁,难道因为一次被俘虏,就觉得脸上无光?难道因为自己带的兵全部被灭,就开始怀疑自己?”
李珺珵的声音也在颤抖,十分愤怒。
是啊,程子弢近来一直在自我怀疑,一直觉得,之前那些,只是侥幸。听蒋聪讲了敬之的事迹,他更觉得没用。
面对秦王殿下的震怒,他忽然怔住,良久,他苦笑一声,他道:“殿下,我这是第一次看您发脾气。”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沉稳,是啊,他不该怀疑自己。面对秦王也束手无策时,他应该永远站在他身边,鼓励他,支持他,至死方休。
李珺珵没有回答他的话,他见过程子弢在囚车上的颓废模样,见过他被蒙着头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发疯的模样,年少逸气,谁不曾壮气凌云呢。看见那么多惨状,他也要怀疑自己。
就如他小时候,以为能和天儿天长地久,这一生,无论什么也不会将他们分开。有时候以为双手可以握住世间风雨,伸开手之后,发现什么也握不住。
如今回想,那些耳鬓厮磨的时光与在回忆里的笑靥都变得奢侈。他能做什么呢?他也无能为力啊。
感受到秦王殿下的压抑,程子弢一鼓作气,道:“殿下,你放心,我再也不会露怯了。无非就是一个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将者露怯,兵家大忌。
这话是在劝勉自己,也是在鼓励秦王。眼下这情况,绝不是能靠天才智计就能解开的局,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李珺珵也没说话,心头郁结,好像积年的痛都哽在喉间,如何吞吐,它都不愿消散。然后将心中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光明,都吞噬掉。
他无力地扶在树上,默然长叹。
见秦王殿下这般模样,程子弢知道,秦王殿下其实也一直压抑着自己,从他的母妃过世起,他就再也没怎么笑过了。他以前开朗的一个人,五岁都能带着天曦爬到太极宫顶上去。
那时候,他与陈敬之还是七皇子的伴读,他因贪吃,长得很胖。那时候的七皇子,明眸皓齿,天天跟天曦黏在一起,他经常没大没小的笑他长大了肯定是个妻管严。
陈敬之则笑嘻嘻道:“快躲。”
一个石子儿已经打在他的额头,顷刻起了一个大包。彼时年纪小,只知道父亲也是朝中的大将军,没大没小要与七王子打架。他诓道:“七殿下,您有本事不用轻功,但拼力气,咱俩切磋切磋。”
陈敬之那个人精在一旁摇头,道:“就算殿下站在你面前,你还敢真打不成。”
小李珺珵从屋顶跳下来,道:“你九岁,我五岁,我凭什么要跟你比力气。”
小李珺珵说毕,道:“看好了。海底捞月。”
一脚伸过来,将他身子一掰,他整个人顷刻被撂倒。偷袭成功的七殿下还对他作了个鬼脸:“羞不羞,羞不羞。”
他一下子就气哭了,回去跟父亲吵闹着,不当七皇子的伴读了。父亲打了他一顿。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陈敬之过来看他,给他送了药,说是楚伯父调制的。
他那时候脾气倔,不肯敷药,哪知,七皇子亲自到程府来,给他道歉,说自己不懂事。
那时候他心里只觉得委屈,哭诉道:“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是天之骄子,就我资质平庸,背出师表背不下来被打,被滕王阁序背不下来被打,后来你们还背了离骚,我爹要我背,我跪在祠堂里背了一个月,都没背下来。背那些有什么用,上阵杀敌难道还要跟人家对个对子不成。”
正回来的程飞听见他这样说,拿着鞭子又要打,见七皇子在一旁,忙忙地行礼。
后来陈敬之也来了,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劝了程飞一番,说:“程伯伯以后别再让他背离骚了。”
一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程子弢听了,鼻涕出成一个大气泡,李珺珵和陈敬之那小子脸憋红了,也没笑他。
最后程飞答应,以后再也不逼他背四书五经了。自那以后,他看见谁欺负七皇子,都要跟谁干架。四皇子奚落李珺珵说他是煞星,程子弢一上去管他是皇子什么的,一拳豁出去,四皇子鼻子冒血,哭闹不止。
他爹在宫里自领了二十军棍的惩罚,回来要家法伺候,是楚伯父和陈仪伯父带着两个小家伙来,劝了一番,父亲气才消,也没打他。
自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打过他了。后来他得知,是七皇子求情,说孔子圣人,尚且只教出七十二个有所作为的弟子,且每个弟子取得的成就都不相同,程将军是武将,平时教孩子方式太粗暴,程子弢受影响才会如此。
李珺珵毕竟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长安的天才少年,他一开口,程飞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时候的七皇子啊,天真可爱,若不是那么狡猾,他看见他甚至想揉他。可当他后来不挨打了,也不那么莽撞了,真心想跟着七皇子好好的学习的时候,一场大雪落下,所有繁华散尽。七皇子变了,也不开口说话,也不练武,坐在凤华宫的海棠树下,像个木头。
他来宫里看他几次,无论他怎么劝,怎么做鬼脸,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宫外的人流言蜚语,说七皇子慧极必伤,以后或许就这么痴傻下去。他也以为天才神童被吓成傻子,可后来,他天天围绕着他背离骚,终于背到“陟升皇之赫戏兮,忽凝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踞顾而不行”那一句时,他回头,忽然发现七皇子埋头在膝盖上,整个身体在颤抖。
经历了长安的变故,他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肆无忌惮了,他比七皇子大四岁,过来将他抱着,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们都在呢。”
只是啊,这之后,他们就很少见七皇子笑了。他整天闷闷的,给人的感觉很压抑。也不怎么跟他们说话,一天天只顾练剑,练剑,练剑。
他终究还是那个天才少年,所有的黑暗没有将那抹光磨灭,只是,光好像被灰蒙蒙的尘雾掩盖住,光芒黯然失色。再后来,他入了军营,与他们的交流少了,人也开始疏远。
这么多年过去,兜兜转转,眼下生死系在一起,依旧还是秦王在劝他。
程子弢振作起来,道:“殿下,其实,适当发发疯也挺好,你这么忍着,会憋出内伤的。”
程子弢将李珺珵的手抬起来,放在他的胸口,道:“你有坚持的东西。我跟很多人一样,被命运推着走,其实都有些迷糊的。可是我记得一件事,我是要保护你。”
李珺珵握着胸前的那块玉珏,心头的苦涩被玉的温润给压沉下去,他轻轻呼吸,道:“今日先回去,这两天他们势必会派人入深山搜索,我们先躲起来,再个个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