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卷起,拂过沧桑,吹掠着少年人的影子。
骏马奔腾,扬起尘泥,半个月的修养,李珺珵靠着先前在雨霖岭看的药书,已基本清理了体内的毒。
远处有鸣角之声,李珺珵在水源处取水,打马返回二人藏身处。
程子弢也恢复了昔日的精神,偶尔嘴里叼着草,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见李珺珵回来,他放下手中的猎物,俯身下拜:“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臣此身无以为报。”
李珺珵上前扶起他:“别跟我这么客气,此时我们之间没有身份之别,而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同袍。”
经历过生死,更能体会生的可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程子弢眼眶泛红,笑道:“我最近身体不好,人也跟着多愁善感起来。是我矫情了。”
李珺珵见他精神恢复,道:“收拾兵器,我们赶上去。”
陈晋的自打发现了山中的伏兵,立刻汇集十万大军追捕而来。
金山深广,方圆一千多里,山高万仞,对于走过一遍的陈仪而言,已是轻车熟路。
陈晋十万大军围追了半个多月,竟然不能奈何他。
程子弢跟在李珺珵身后,行了半日,李珺珵去山溪处找水源,程子弢打了些野味过来。二人坐在池边破开野兔子,洗净,忽然听闻附近有山石坠落之声。
李珺珵警惕,两人立刻起身,背对背站立。
李珺珵将方才生着的火熄灭,紧接着,又是一阵石头坠落之声。
马吓得嘶鸣一声。
“救命……”
李珺珵看了眼程子弢,程子弢会意,将马匹牵至一旁开阔处,李珺珵轻身跃起,循声找去,向山上走了百十来步,见一人躺在乱枝从中,浑身是血迹,他身上的兽皮被砍破,半张脸都被砍掉。
“救命……”
沉沉的呻吟,若有似无。
李珺珵走近,发现他躺在岩石边,岩石缝隙的水滴在他嘴里。
细看那人,李珺珵头皮一麻,寒意侵入四肢百骸。这位是陈仪的右前锋,蒋聪。去年从碎叶离开去伊宁,李珺珵亲点了两千精锐给陈仪,左前锋方峻,右前锋蒋聪。都是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的青年。此时看到蒋聪没了半张脸,李珺珵悲痛万分。
他蹲下身子,将人扶起。
“殿下……末将……”蒋聪浑浊的眼神一亮,脸颊滑出泪,另外半张脸血肉模糊,已看不出情绪。
好像支撑了许久,已经到了极限,他昏厥过去。
“坚持住,下面有水源,我带你下去。”李珺珵眼睛通红,看着他溃烂的伤口,已经生蛆,腿脚被矛扎成筛子。李珺珵从袖中拿出自己配的药水,帮他清理了身上的伤口,向下喊:“子弢,过来搭把手。”
声音嘶哑,悲不能已。
程子弢忙上山,见只剩半张脸的人,心神震悚,上前细看,竟是蒋聪。他浑身颤抖起来,眼泪絮絮落下。
程子弢十五岁就去了军中,是以,军中大部分将士,他都认识。甚至连小兵,他都知道是谁手下的。如蒋聪这样非常出挑的青年俊杰,尤其年纪相仿的,他们更是兄弟相称,还经常一起喝酒,一起大马球。
程子弢记得,每次跟这小子打马球,他都是一骑绝尘,将别人远远摔开。
眼下,蒋聪的小腿几乎全部溃烂。此身,怕是再也无法站立。
忍住悲伤,程子弢迅速砍了几根木头,绑了一个担架,用树皮搓成绳子,严严实实地绑在架子上。
两人将蒋聪抬至泉水边。
李珺珵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清理了一遍,给他喂了水,又去山中采药,放在头盔里熬了。
休息了两个时辰,蒋聪终于醒来。
他看着秦王与程子弢,要揖手,李珺珵示意免礼。
他要说话,李珺珵道:“先养伤,我再去找找其他人。”
蒋聪眼中有泪,却未阻拦。
留程子弢照顾蒋聪,李珺珵往山上寻去。
走了很久,直到半山腰的散乱足迹,李珺珵循着足迹找去,满目所见,只有死尸,短肢,再无一个活口。
苍蝇嗡鸣,尸臭弥漫。
尸身许多已经溃烂,有些还看得清面容。那些西征军都是他亲自点的,他记得。
山风寂寂,好像将亡灵唤走。一翕一张之间,林间有树叶陨落。
天际白云散去,留一片碧蓝,空阔,萧瑟,寂寥,悲惨,百感交集于五内。
李珺珵双膝沉沉跪地,拿出短刀在地上刨坑,夜幕落下,繁星满天。
蒋聪已昏睡过去,程子弢见秦王还未归,做了个火把找过来。
六十具尸体被他摆得整齐,他一个人在山坡上挖坑,已挖了十多个。他手上的鲜血顺着剑流进土里,泪也落进土里。
程子弢默默走过去,将火炬放在一旁石缝间,取下腰间的短刀,跟着一起挖坑。
一直挖到天明,在半山腰上,挖了六十个坑。
火炬早已熄灭,灰烬被风吹散。
尸体散发着臭味,故人容颜腐烂,身上被乱箭扎得千疮百孔。李珺珵将他们的衣衫整理好,再一具具尸体放入坑中。将断肢一一找到他们的主人,安放好,又在尸身上铺了一层树叶,再捧土将英雄们埋入地下。
一直到正午,才将所有人安葬好。
李珺珵一旁的石壁上刻了碑文:
葬我英雄,悲我壮士。护我疆土,望我中原。
长安一别,故土难返。父母妻子,倚门望归。
魂兮归去,魂归故里。英魂何在,感我悲痛。
山川旷野,同祭英魂。我心彳亍,痛此国殇。
国殇未泯,何以为家。从此故里,更无君音。
哀我英雄,悲我袍泽。保家卫国,热血肝肠。
千古节义,谁继纲常。风摧秀木,血染斜阳。
断云低垂,我心凄怆。英雄烈骨,饮此一觞。
魂兮归来,守我疆土。从此英魂,永生不灭。
千秋万载,光照日月。
两人在土丘前沉默良久,最后李珺珵才道:“到正午了,回去吧。”
他的声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程子弢默默跟在身后,他先前探敌时带出去的那些同伴,悉数被黑甲军所杀,他甚至都来不及将他们埋葬。只能眼睁睁看着风沙卷起,慢慢将他们的尸身覆盖。他们终归和大地一起,成为山河一角,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此人。若干年后,也无人记得他们的旧事。只有一块石碑诉说着哀悼。
回到山谷处,蒋聪已醒过来。
看着眼眶腥红的二人,他便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
李珺珵去山中打了野兔子,程子弢在水边驾着头盔给蒋聪熬药,他的一只眼睛已瞎,半张脸被毁,小腿已无。这一生,怕是要在无尽的痛苦中度过了。
休养了几日,李珺珵程子弢带着蒋聪去祭拜了那些英雄。蒋聪告诉他,当日他按照云麾将军的吩咐,带了六十人,出来打探殿下的下落。在山中找了数日,不想遭遇了黑甲军回转过来的大部队,他和部下被黑甲军围追堵截,毫无还手之力。他被黑甲军一将领挥刀砍向面部,身后几个黑甲军高手长矛刺来,他坠落下马。
血泊中,他看见黑甲军砍杀所有的西征军,抢走了他们的马匹,消失在视线中。
后来,他昏厥过去,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没想到能醒过来。他爬着去看了那些将士,没有一个活下来。他自己也快死了,但他记得领了云麾将军的命令,他还没见到陛下。于是他往山下爬,不知爬了多久,已心疲力竭,看见那处岩石在滴水,他爬到岩石地下,翻了身,就再也没有力气动弹。
这样过了三四日,终于看到远处的炊烟,心想着不是大动静,定然是自己的人,便用力推动石头。没想到竟然是秦王殿下,如此,死了也无憾。
他的双脚被击穿,腿上被扎得不成样子,已经无法走路。
蒋聪脱下自己的衣衫,用木炭屑画了一张金山的地图。他道:“陈敬之将军带着我们横穿整个金山,我们对此地十分熟悉。”他指着几个地方,“陈将军一定会在这几处设伏击,不会跟他们正面对抗。只是陈晋人多势众,也不知云麾江云如何了。殿下,我的腿脚已废,你们就先去与陈将军汇合吧。云麾将军已经通知了程将军和乔卓然将军,大概不久之后便有救兵来。我就留在这里,陪他们。”
蒋聪眼神有几分萧瑟,他爬着跪地,李珺珵将他扶起来。
李珺珵道:“这六十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我把他们刻上去。”
蒋聪终于忍不住落泪。
程子弢拍了拍蒋聪,道:“我们有两匹马,以敬之的聪明,他定然早通知了程飞将军和乔卓然,能带走的,我们一个也不会留下。你要相信秦王殿下。”
蒋聪没再悲伤,念着名字,李珺珵和程子弢将六十个人的名字全部刻在石壁上,带着蒋聪下山,一路往金山深处寻去。
没过数日,便遇到黑甲军大军驻扎处。
李珺珵和程子弢暗中观察,这里驻扎了大概有四万人。李珺珵对陈晋手头的兵力再清楚不过。
蒋聪道:“陈晋这个人如魔鬼,手下的将领都是他的儿子,一个个比野兽还凶猛。他们养着数百只信鹰作为斥候,在这深山峡谷中,想要躲过陈晋的追捕,十分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