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放心,陛下虽坠马,但无碍,眼下已经着各路护卫入山救驾了。”
柳文暄惨白的脸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轻微舒了一口气。
这八个人,是皇帝身边身手最高绝的八个暗卫,平日并不以真实身份示人。他们可能是东市买镆的王小二,也可能是西市打铁的张小五。
方才鸣笛收金,皇帝是知道深山埋伏杀手了。
柳文暄白净的脸上溅了一脸血,他答应过明月,要保护她的明日弟弟。他看着李珺珵如玉般的手沾满了血,伤口处的肉翻卷开来,衣服也被砍破,他面容依旧镇定。
他啊,果然是李珺珵,小字明日。从小不叫李承珏,两岁时他说珏是两块玉,虽连而实分,不是好意头,便只叫李珺珵。真的很与众不同。他母后去世的那年冬天,他一个人在那棵枯死的海棠树下坐了半年。那时候皇帝昏迷不醒,明月也中毒。还是皇贵妃的皇后日日守在皇帝身边,其他人守着明月,独他每天去看了明月,就来这棵枯死的海棠树下,他说,母亲的魂魄要化为海棠的。
他的母后很喜欢海棠花,皇上遂找遍大江南北,找到这棵百的海棠,移栽到凤华宫。刚刚移栽的时候,皇后还埋怨皇帝,说百年的树木已经有了灵性,不适合移栽。皇帝只想着让皇后高兴,也不怕她嗔怪。又担心树养不活,天天让楚睿卿像给人看病一样看那棵树。在李珺珵出生的那一年,百年海棠终于开花了。
海棠开花的那个四月,香气飘满了整个皇宫。花中神仙,名非虚得。
连钦天监都说,这是好兆头。果然到了八月,皇后生了龙凤胎,皇帝喜不自胜。三十多岁的人,已经有六个皇子,四个公主,竟激动哭了。
因是八月十五,先出生的明月先取了号,到生明日时,皇后体力不支,拖了几个时辰,幸得楚睿卿在宫外守着用药,李珺珵得平安降生。
皇上是有多喜欢故皇后呢,他二十八岁登基起,三年都不曾立后。遇见故皇后之后,不听任何大臣反对,立了皇后。
故皇后去世的那年正月十五,凤华宫大火,那棵百年海棠生生被烧死。只有楚睿卿说根还是活的,或许还可以救活。楚睿卿捯饬了大半年,说等到第二年春天看看生不生叶子。
还没来得及等到第二年春天,皇后便中毒身亡了。
从故皇后和皇贵妃进宫之后,皇帝再未临幸过其他的妃子。皇后去世后,皇帝吐血昏迷了一个月。
柳文暄想起那些,眼眶泛热。模糊的视线之外,李珺珵和那群杀手激烈拼杀。方才杀手的刀砍过来,他精疲力尽,没躲过。见李珺珵奋勇杀敌,他忍着背后的剧痛,挥剑向前砍去。
“你受伤了。”李珺珵看到柳文暄背后的长条刀伤。
“是我连累了你。”柳文暄苦笑。
李珺珵牙关紧咬,脸上线条轮廓分明。他见柳文暄眼睛红红的,知道他已经撑到极限。
柳文暄自小就没怎么学武,明月身体不好,他们几个练武,明月只能在一旁看着。怕明月一个人孤寂,柳文暄就丢了剑去陪明月,逗明月开心。
在宫中长大的孩子,心智似乎比一般小孩子成熟得更早。就如同李珺珵和天曦指腹为婚,柳文暄自小便笃定,明月便是他将来要娶的人。是以,柳文暄很少练武,天天跟在明月身边。
直到今日李珺珵见了柳文暄真正的身手,竟有些恍惚。众人只知道长安论武功,是乔卓然和李珺珵光彩烨烨;论文采精华是江皓辰和李珺珵相映生辉;论容颜是九殿下和秦王殿下珠玉流彩。其实,他柳文暄那一样都不落旁人,只是他善于将自己的光华敛去。他啊,心里除了明月,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这么好的人,怎么能让他出事呢。
看着柳文暄乌青的嘴唇,李珺珵一手格剑,一手迅速揭开上襦给柳文暄缠上。伤口很长很深,他流了很多血。因失血过多,手竟冰冷。
这个温文儒雅光华内敛的相府公子,长公主的掌上明珠。他也是一出生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啊。
春猎要骑马,几人都不过是穿了三件薄春衫。跟那些锋利的兵刃一交接,再好的绫罗绸缎也脆弱不堪。
八大高手与那些人杀得天昏地暗。杀手太多,他们终究抵挡不住。
在李珺珵给江皓辰绑伤口的时候,一支暗箭飞来,咚的一声,没入李珺珵后背。李珺珵闷哼一声,将呛到喉咙处的血咽回去。
厮杀许久,到底寡不敌众。虽八大高手来了,这一批杀手更甚于死掉的那一批。那些个杀手很明显冲着李珺珵来,柳文暄想救助李珺珵,他们干脆一齐杀绝。
深山到底埋伏了多少杀手?
好像怎么杀也杀不尽。
一道软鞭过来,柳文暄左手被缠住。他猛挥剑,剑又被另一边飞出来的铁索锁住。李珺珵身影一幻,将左右两边的人杀掉。迎面飞来一支暗箭,李珺珵猛然将柳文暄一拉,两人躲过。
柳文暄嘴角流血,李珺珵递过来一粒丹药。柳文暄强笑着吞了一粒,擦了嘴角的血。
李珺珵知道他们目标是要杀自己,便飞身上马一路狂奔,八个顶级护卫拦着百十个顶级杀手。李珺珵纵马疾驰,无论如何,他不能连累柳文暄。
柳文暄知道李珺珵要引开杀手,忙飞身上马追李珺珵而去,又出来一波杀手阻扰,将二人冲散。
不知飞奔了多久,柳文暄已经看不到李珺珵的影子。
八大内卫高手中,只有一个贴身保护柳文暄的活了下来,其他的都在拼杀的过程中殒命。
李珺珵一走,杀手们果然都跟着他飞奔追赶。
此时,他身后还有四十多个杀手穷追不舍。
日影西斜,八百里秦岭,他不知飞奔了多少里?
慌慌急急,连回望长安的间隙都没有。
在拼杀过程中他已经精疲力竭,他从来没有杀那么多人。他想起他母亲死去的场景,想起天曦离开的夜晚,想起明月……记忆如梦幻一般在脑海一幕幕闪过,就像垂死之人在用力回忆一生的光景。
他不满十六年的生涯里,好像还有很多事没做……
他一直提醒自己,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下!
身上的血顺着衣衫纹理滑落,从马镫上顺溜而下,滴在马身上,滴在草丛中……
阳光照着汩汩血流,被血浸染的绸缎似乎在用力地反光,最后终于失去了光泽。
一批批护卫进山寻找秦王。被冲散的柳文暄遇到护卫,又忍痛带着护卫拼命往李珺珵离开的方向追去,一路上除了杀手的尸体,并不见秦王殿下。
山林起了风,阴风惨厉。远处有野兽嚎叫之声。
众人已知凶多吉少。
群山万壑,树影森森。满目所见,不过残肢乱迹,枯枝败叶。唯有一处处血痕,循着找去,不是看见被野兽咬乱的死兽,便是凌乱的肢体。
夜幕落下来,山林寂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柳文暄身受重伤,跟随而来的赵安来将军劝道:“公子,您不能再这么下去,您撑不住的。交给我们吧。”
赵安来是皇上身边的四大上将之一,他下马拦在柳文暄的马前,厉声喝道:“请公子回去。你这样不利于我们寻找秦王殿下。我已命人传书给程飞将军召集所有军中猎犬赶来,会找到的。”
“我……我……答应过明月,要保护好秦王殿下。我……不能……”柳文暄未说毕已轰然倒下。
赵安来接住从马上摔下来的柳文暄,处理了身上的伤口,命人将他送回去,点了火把,亲率了一众精锐去寻李珺珵。
夜色深重,太乙山横尸遍野。零零星星的火把在莽莽山野中蠕动,渺若尘埃。
赵安来是驰骋过沙场的人,眼下见到这么多死尸,亦是毛骨悚然。
一个晚上,哪里有一丝秦王殿下的影子呢?
“将军,这好像是秦王殿下的衣角。”一个侍卫拿着一块沾满血的布条过来。
暗龙纹的花色,是秦王殿下的衣衫。
赵安来眼眶不由得一热,嗓子一紧,脖颈处哽咽,喝道:“继续找。”
他们行军带兵的,虽年年到此演练,还是第一次感觉,这深山野岭,好像深得没有边际。
“秦王殿下……”众人引吭高喊。虽嗓子已经嘶哑,却未停歇。
空谷传响,哀转九绝。
一连三日,除了那块沾满血的布条,再无其他。
太乙山行宫中,皇帝握拳,狠狠道:“九年前他们杀了朕的皇后,现在又要杀朕的儿子……当真以为朕老糊涂了吗?”皇上说着,猛烈咳嗽起来。
“陛下息怒。”左右一众臣工劝道。
皇上有气无力,很是悲伤,御医端药过来,皇后亲自给他喂药。
皇帝挥了挥手,众臣子退下。
“朕的明日啊。”皇帝长叹一声,晕厥过去。
“快传御医……”
光影堆砌的旧事,在残梦里变得狰狞。任人如何追索,在垂死病中惊坐起之际,手中握住的还是一片虚无。
皇帝半夜从梦中醒来,眼角有泪滑落。
“陛下,你可记得钦天监说过,小七是天命所归?”皇后只好以这种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劝之。
皇帝摇了摇头,有些悔恨道:“他们在这一天孤注一掷了吧?朕不能有事。”
皇帝二十八岁登基,如今五十岁,这一夜,又老了许多。
晨光熹微,软弱无力。须臾便生了厚厚的云,阴沉沉的。没过多久,就下起雨来。
李珺珵昏迷在一处枯草中,雨水打在他脸上,他才稍微转醒。那些杀手还未找过来。他方恢复了些知觉,又踉踉跄跄起身,拼命往南逃去。回首长安,他是回不去了。
从太乙山一直往南,李珺珵不知自己数日来天走了多少路,昏迷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翻了多少山。每当他绝望的时候,他握握胸口的那块玉坠,又咬紧牙关,他一定要活下去。
重伤的柳文暄送回行宫时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皇上一早醒来,立刻派遣围猎护卫一千人沿路追去援助赵安来救李珺珵。
皇帝终究是皇帝,在行军指挥方面,他永远是众将士的主心骨。
猎护卫一路追索了半日,没有发现李珺珵的影子。只有一路上斑斑驳驳的血迹和枯枝断箭。
众人不知的是,赵安来一路上也遇到杀手拦截,此时均已身受重伤。他是皇帝身边的四大上将啊,跟着皇帝南征北战,也不曾受这般重伤。
杀手们穷追不舍,一直追到秦岭以南,将重伤的李珺珵追到一处悬崖边上,数名杀手一齐放箭。
还是走到山穷水尽之时啊,李珺珵嘴角浮出一丝惨笑。年初时和父皇母后商议好春猎过后,接天曦回长安的。密信正月初一便已经发出去,他也得到楚伯父的回信。他的天曦,是不是还在某个地方等他呢?
一支箭飞过来,径直射中他的肩膀,李珺珵掉下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