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节万万没有想到,上任后的日子竟会如此煎熬。
他本是山村里靠科举一步步走出来的秀才,承蒙祖上积德,给了他无双的运气和才学,让他一步步做到了右曹郎中。
放眼朝廷,几乎没有人如他一般,出身低微却飞黄腾达的。
如今他已过不惑之年,本以为仕途至此,也算了无遗憾了,却碰上陈尚书被刺杀、自己被越级擢拔,甚至胡退之也没有为此与他针尖对麦芒。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可直到上任,他才真正意识到,户部是怎样的龙潭虎穴——
他被太子频繁约见,并被要求做一些令他瞠目结舌的事情:
收来的赋税,太子要收走一部分,这一部分的账面要想办法自圆其说,因为并不上报给皇上;太子还常常给他一些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儿,要求他卖到各省,并征收巨额银两;
各省及四周邦国每逢时节上贡的奇珍异宝、水果茶点,凡经由户部处理的,也绝大部分交给太子挪作他用,若皇上偶尔问起,便推说收成不好,或水患严重,难以运到京城。
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太子甚至插手户部与兵部的费用往来,兵部送来的粮草、马匹等清单,与实际在册的士兵数量严重不符,远远高于户部自己计算出的需求,但太子也要求他按兵部清单回拨,却按户部清单记录在册。
户部经此侵蚀,账目早就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糟糕多了。
可太子的命令如此直接,以至于让他怀疑,到底是说明,太子把他当做心腹,还是说明,户部已经积重难返、历任尚书习以为常?
又或者说,太子有充分的把柄拿捏他?
他为官数十载兢兢业业,不随便与人结交,应当是没有把柄的啊。
他琢磨不透,推脱了又会得罪太子,为求自保只好照办。
可读书人的风骨和气节,却常常煎熬着他,责备他为官半生,却成了一个搜刮民脂民膏、为讨太子欢心不择手段之人。
他逐渐过上了寝食难安、衣带渐宽的日子,白日里对着山珍海味都下不了口,月色渐深,他仍在床上辗转反侧,回顾自己求学为官的日子,自责自己的无能为力,有时还得喝点酒,才能逼迫自己在醉意中沉沉睡去。
又是一日午膳,心腹冬生心疼他不动筷子,开口提醒:“老爷,不如我让厨房端去,调成辛辣的口味,刺激一下食欲?”
杜守节摆摆手。
既然没了胃口,再刺激的味道,也是没有用的。
冬生发愁道:“老爷您忘了吗?今日您还要去太子府呢。若不多吃点,哪里来的精力应对太子呢?”
“太子府……”杜守节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冬生啊,我可算是明白,为什么皇上有十五个皇子,却无一人有夺嫡的心思了。”
冬生奇道:“老爷,为什么?”
“五皇子、七皇子、八皇子、十一皇子,哪个不是青年才俊、才智过人?如今,我是不相信他们离世都是意外了。”
杜守节反复抚摸着碗边,目光沿着花纹逡巡一圈又一圈。他在焦躁郁闷的时候,惯于摩挲点什么东西,好让心里稳当一些。
少顷,他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太子竟然是朝廷唯一一棵大树了……还在京城的皇子里,六皇子资质平庸、九皇子沉迷声乐、十二皇子虽遛鸟逗狗的,也算心系百姓,资质可嘉,可惜母亲出身萝蔓族……良禽择木而栖,细细盘算下来,我竟没有其他可以栖息的枝头了!”
“老爷,您这就是胡思乱想,给自己添堵了。” 冬生宽慰道:“依我看,您就该放下读书人的那套迂腐情操。太子是储君,除他以外,再没有皇子有可能登基了。不管太子下了什么命令,只要您照做,待他登基后,自然能保仕途长长久久。”
“胡说八道!”杜守节怒道,他憔悴的脸上终于因怒气有了一些鲜活:“我自己就是穷苦百姓出身,寒窗苦读数十载才有机会做官,若不为民着想,岂对得起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若太子登基,继续为了一己私利掏空国库,国将不国也!我宁愿出生低微但颇有才干的十二皇子登基!”
冬生慌忙上前捂住杜守节的嘴巴,又朝窗外看了看,小跑着去关了门窗,又折返回来小声道:“我的老爷啊!您今天怎么没喝酒就醉了呢?这种大不敬的话,说出去可是要灭九族的!”
杜守节站起身来,在屋里反复踱步:“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今日竟觉得,还好是我升任的尚书。若是胡侍郎,不仅是他,连他父亲也会被波及。我在朝中无依无靠,反倒可以大展拳脚。
我要将太子的事迹详细告知十二皇子,若他有心开创太平盛世,我便冒死与他一起;若他将计就计出卖了我,我也不会怨恨他,明哲保身确实是上策,届时,我便以死谢罪,绝不拖累别人!”
冬生震惊地看着老爷,他跟着老爷已经二十年有余,老爷看起来古板木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还有些胆小怕事,但他确实个心里有数、埋头苦干的人。老爷在朝中没有亲信,吃了亏向来是默默忍着,从不发作。可是今日失态至此……
“老爷,您怕是昨晚的酒喝多了,到现在都还没醒呢。这等诛九族的事情,岂是您说做就要做的?我扶您去里屋,等您休息好了,再思熟虑一番,自然就知道其中的危险了。哪有人放着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过,去犯杀头大罪呢。”
杜守节真似喝酒了一般,情绪愈加激动:“若苟活就要欺上瞒下、搜刮百姓、曲意逢迎,那苟活还有什么意思!马上给我备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小南门那里候着,我现在就要去十二皇子府上。”
冬生眼见越劝说老爷,老爷便越激愤,只好打消念头,喃喃道:“老爷,您今日午后不是还打算去太子府吗……”
杜守节站定,指着自己两鬓斑白的发色:“我这把年纪了,有个头疼脑热不是很正常吗?你着人去和太子说,我近日身体不适,在家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