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城门口。
北方的冬天总是更冷,大雪已下过数场,来往的商贩们已经不多,大都穿上了棉服,三三两两牵着马匹,马背上是过冬的粮食和货物,偶尔有人在城门前不远处的小摊前停留,要碗热水热酒暖暖身子,顺带给家里的孩子们带些小玩意儿。
与这些仆仆风尘、衣着朴素的寻常百姓截然不同的是,门口停留的一顶极尽奢华的轿子。轿身高大宽阔,上有两层穹窿盖,第一层为八角形,第二层为四角形,轿顶盖中心装饰有襄珠错金的宝瓶,轿四周红缎厚呢作帏,前挂猩猩毡帘幔,辅以垂缨,一看便知是哪家达官贵人的轿子。
轿内置一火盆,炭火烧得极好,热而不燥,一双戴着金云青石珠串的纤纤玉手在火盆上方慢条斯理地翻动着,这双手的主人,正是当朝工部尚书赵俭的女儿赵紫仪,她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这双保养得当、如削葱根般的手指,满意地喟叹一声。
一杯茶递在了这双手旁边:“小姐,要不要喝点茶水暖暖胃?”
她并没有接过这杯水,只是抬眼瞥了下婢女绿萝,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绿萝赶忙答道:“现在是巳时了,小姐,我们还要等吗?”
赵紫仪瞪她一眼,又困倦地闭上眼睛,喝道:“废话!你赶紧下去,和蓝楹换换,别让她在外面留太久,冻死了。”
绿萝应了一声,刚拉开门帘,铺天盖地的风吹了进来,火盆里的炭火劈啪作响,吓了赵紫仪一跳,她不由得骂道:“你这个生来不带脑子的!”
绿萝不敢吱声,只能更小心翼翼地探身出去,手扶着门边,一条腿刚迈出去,外面的蓝楹就火急火燎把门帘拉好,又拽住她:“绿萝姐姐你快看!那个究竟是不是苏公子啊?”
绿萝被她拉得一踉跄,赶忙跳下车,定睛向远方看去。
难怪蓝楹不确定,素日里礼部尚书家的苏公子勤于练武,再冷的天气出行也是骑马,所以今天,辗转得知苏公子要回来的消息,她家小姐才一大早急急忙忙在城门口守着,只要是骑着马,再远也能一眼辨认。
但这苏公子今日虽仍是骑马,却像是个马车夫,后面还拉着顶轿子。马儿许是快到城门,跑得并不快,苏公子的马车后面,还零零星星跟着几个人,也都骑着马。
绿萝又仔细辨认了下,对蓝楹使了个颜色,又点点头。
蓝楹快步走到轿子旁,小心掀起窗帘一角,禀报道:“小姐,苏公子快到了。”
“你们先帮我拦住他。”赵紫仪一边吩咐,一边慌手忙脚地挪到桌边的小铜镜边坐下,她梳理着自己柔顺丝滑的长发,把头顶的穗花珊瑚钗和盘璃璎珞冠扶了扶,顿觉自己美艳不可方物,与珩哥哥几月前一别,不知会如何惊艳到他。
她胡乱抓起桌上的绣品,突然觉得绣娘的水平太糟糕了,配不上她的珩哥哥,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回去定要把绣娘的手指拿针戳一戳,再拿烧炭烫一烫,看看她们几时能绣点好的出来。
赵紫仪轻咳一声,外面立刻有人掀起帘子,她把手伸出去,便有一人接过了她手中的绣品,另一人扶她下马车,她踩着凳子走下去,袅袅婷婷,自觉每一步都像是踩足了天地之灵气、吐纳了日月之精华,这世上合该只有她一人,有资格与珩哥哥相守相知。
可惜时机不巧,她刚站稳转过身,风就把她一大早就打理好得头发吹得毫无章法,两个婢女赶忙上来帮她把头发梳理好,她抬起头,苏遇珩的马车已快到跟前。
她已顾不得什么形象,大喊道:“珩哥哥!”
苏遇珩这才注意到她,他勒了马,将缰绳缠握在手心,双手握拳扬起,就算打了个招呼:“赵小姐。”
“你这些天去哪里啦?”赵紫仪嗔怪道,还忍不住跺跺脚:“苏伯父也是的,什么都不说。”
两人父亲官职相当,若要交谈,苏遇珩需下马来,可是一旦下了马,这赵小姐更不会轻易放他走,于是他拱拱手:“改日再谈。”
什么改日!赵紫仪愤愤不平,你以为的所有改日、择日,都是我逐个时辰等来的良辰吉日!
她想要上前去拽苏遇珩的衣服,被两个婢女拦住,临近晌午,人已经多了起来,拉拉扯扯确实有碍她的名声,她想通了,便后退一步,眼神仍是盯着苏遇珩。
她看着珩哥哥目不斜视的样子,顺着他的视线,便到了城门,于是手指遥遥一指,洋洋得意开口道:“珩哥哥不想同我说话也行,我叫我的车夫、婢女们,横着躺在城门口,你若执意进城,碾死了我府上的家丁,我们这孽缘,是不是就结成了?”
苏遇珩见惯了她疯疯癫癫草菅人命的样子,虽不觉奇怪,仍是冷下声来:“赵小姐,你这是何必?家丁何其无辜?”
“我就是要让你知道,”她对他粲然一笑:“这世上,就没有我赵紫仪办不成的事儿。”
这话一语双关,苏遇珩听明白了,她想办成的事儿,不只是今日想同他说话,还有素日里整个上京城都知道的——赵紫仪对他芳心明许,非他不嫁。
但上京城的人也都知道,赵紫仪对他是一厢情愿,所以总有人嚼舌根,说她性格愈发疯癫,是因为他态度冷若冰霜不近人情,把她逼成了这副模样。好在赵尚书本人不以为意,他与父亲关系不远不近,从未提起这些,想到这里,苏遇珩心里更有底气了。
他并不理睬赵紫仪,手握缰绳,继续驱车向前走去。
“你站住!”赵紫仪走路不够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错身,车轮声响起,刚才眼里只有苏遇珩的赵紫仪这才发现,马车后面还跟了顶轿子?
她使了个眼神,立马有随从用身体挡住马车的横梁,她跑上前,顾不得什么礼仪,直接掀开了侧边的窗帘。
果然是个女子。她心想。
温维浔方才在车内,两人的对话隐隐约约听不清楚。这会儿窗帘忽然被掀开,一张明艳而有气势的脸填满窗边,她心里被吓了一跳,面上还是不动声色:“这位姑娘好。”
“你也不必在这里对我惺惺作态,”赵紫仪莞尔,但是皮笑肉不笑:“我见多了像你这样楚楚可怜的姬妾,个个都被我母亲收拾得服服帖帖。”
赵紫仪伸出手来,捏住温维浔的脸,指甲深深地嵌入她的脸中,赵紫仪咬牙开口道:“男人嘛,三妻四妾都正常,但我这正房的位置是撼动不了的,你若是乖乖的,我就答应留你个全尸。”
温维浔脸上的痛感还没消息,就见苏遇珩从后面拽走了赵紫仪,许是力气太大,赵紫仪差点没站稳,好在婢女们扑过来,她才没摔在地下。
苏遇珩走上前查看了温维浔脸上的指印,拉下窗帘,遮住众人对温维浔打探的目光。
又指着不远处指指点点的百姓们,冷眼呵斥赵紫仪:“今日当着睽睽众目,赵大小姐如此做派,就不怕毁了自己的名誉吗?!”
“呵,”赵紫仪不屑,甚至懒得回头看看后面围观的人:“区区蝼蚁,我关心他们的看法做什么?”
“赵尚书在朝为官,他的同僚怎么看他,怎么看你,你也不在意吗?”
赵紫仪扑哧一声笑出来,明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讥讽:“与他同僚共事的又不是我,我在意什么?再说了,把我母亲害到此般田地的是他,别人对他有些看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