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也不看已然没个人形的男人,先是把自己肿成沙包大的手用力互相揉了揉,待把那些不堪的痕迹都擦干净后,展眉这才弯腰去取被陈老三藏进怀中的银钱。
她这时候头脑昏沉,冷风一吹也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可展眉第一时间还是想着把钱带回去重新好好藏起来,这是小天的救命钱啊。
刚走两步,踩着脚底下松软潮湿的泥土,展眉的心顿时跌落谷底。
陈老三这个祸害…终究还是没防住,让他坏了事情。
展眉转过头去瞧男人已经气绝的尸体,又跌跌撞撞走两步扶住院门,远远地瞧了双眼紧闭的小天最后一眼。
小天未来星路璀璨,可她却很可能是她唯一的污点,谁会喜欢一个娘亲是亲手弑夫杀人犯的小孩子?
不行,小天不能背负这样大一个罪名,她不能拖累自己的女儿。
短短几息之间展眉就考虑好了所有事情,她故意将怀中厚厚一叠面值不一的银钱随风甩出,又趁着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将男人的尸体搬回来院中,将现场伪造成遭了盗贼的凄惨模样。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换上小天特意为她缝制的那件粉色衣裳,而是将手浸在冰冷的井水里洗了又洗,方才将其披在了小天蜷缩起来的小小身体上。
展眉用一种非常非常爱怜温柔的神色凝视着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透过她的稚嫩眉眼,似乎在想象她长大以后的模样。
她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子的大人呢?会喜欢仗剑天涯潇洒走一回吗?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还是会乘风万里,做一个受尽爱戴的快活小神仙?
真想看到啊…好可惜…
展眉的眼角悄无声息落下一滴泪。
白得几乎透明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想去触摸影像里那一滴虚幻的泪,压根没有实体的手掌于是顺势穿过影幕,只抓住了一团虚无缥缈的空气。
她看到,像以往每一个早晨一样,隔着一层轻柔的布料,娘亲俯下身去,在她的眉心处留下一个轻柔又甜蜜的吻,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这是让小天确认自己是被爱着的证明。
“小天,小天,我的女儿,我的孩子…”
躺在地上昏迷过去的小天听不见娘亲充满爱怜的呼唤,呆立在原地的灵魂碰不了娘亲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躯,她只是走着,走着,走向自己该去往的方向。
女人跪坐在原地静静和孩子待了一会,想摸摸她头发的手也因为怕脏污碰到她身上而收回,她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干,站起身来推开房门,义无反顾走向既定的死亡结局。
[娘好想再亲亲你,再抱抱你,我可怜的小天,这么小就没有了娘亲,你以后可怎么办呢,我的心真是要揪起来了。]
[要是你有幸入了仙门,不对,等你进入仙门了记得要多听尊上和师姐师兄们的话,多向她们问好,多讨教,多交朋友,多去玩耍,收收小性子,不要太莽撞,不要不好意思,不要因为怕丢脸而止步不前,有人欺负你你就反击回去,遇见不公平的事情就拔刀相助,娘的小天最勇敢了。]
[我好害怕好愧疚好遗憾,我没用,我对不住你,没有保护好你,不要哭,要坚强啊,好吗,小天,笑一笑,笑一笑吧,你醒来不要害怕,娘亲在呢,娘亲就在你身旁,永远在背后托举着你,继续向上走吧。]
[以后,一个人也要好好长大啊,小天。]
留影石放完的时候,她也来到了母亲身边。
潸然泪下。
她看着母亲平静安详的睡颜,忽然又想起来自己刚刚记事时候的事情。
那年夏天,天气格外闷热,一茬接一茬的蝉从土中破土而出,扒在看不清冠子的大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
娘亲背着她,隔壁娘娘带着小兰姐姐,几个人一道儿上山来背柴火。
小兰姐姐活泼好动,一会儿功夫就抓住好几只嗡嗡震响的蝉,抓在手中,倒把她自己逗得咯咯直笑。
小天却没被这几只小家伙吸引注意力,而是左看看右看看,发现树杈上停了一只脸盘圆形似猫的大爪子鸱鸮,小家伙年纪小不懂事,指着人家就是一顿滋哇乱叫。
邻居娘娘有点不太高兴,小乡村的人都比较古板,常说这类大眼鸟就预示着家中有亲人长辈不好,或者会出现某种事故,因此她连连咳嗽两声,想把那只歪着脑袋的大眼睛鸱鸮赶走,又连忙去喊她女儿,叫小兰多抓几只飞蝉来压一压,好去去晦气。
展眉却是半点不在意的。
她甚至还想起来一句流传度不怎么样的诗句,半路落魄的展家其实也算是个清贵人家,家中孩子都饱读诗书。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展眉对女儿说。
“小天,我不愿你也只做一只蝉。”
“你该是高飞的枭。”
枭者,通骁,最勇健。
后来啊,家破人亡的小天离开了小镇。
再后来,九星法宗开仙门招新秀,一位名叫“费天肖”的水系法修横空出世。
……
展翅高飞的枭带来黑暗。
黑暗中,有什么人在呼唤她。
“*&$++¥%…\&&^!”
“娘亲,娘亲,娘亲…”
“&**¥*#_/(—、++*^fei! fei! fei!”
“费天肖!!!”
半躺在同伴怀中的修士猛然被这一声大喊惊醒,终于唤回心神。
“太好了!”
“费师妹醒过来了,她终于醒过来了!”
“费同袍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情,大家伙儿都醒过来了你却还被困在鬼蜮里,把我们吓得不清,怎么样,身体和神魂都还好吧?”
世间鬼境大多都是刀山火海白骨累累,充满了执念与恶毒,唯独鬾鬼蜮,极其美好和平,常常选取入境之人识海中最美好的记忆加之利用,慢慢吞噬修士的身体和修为,最后便如那如茧中之蚕,逐渐被炼化为偃师之傀,不知疼痛,生不如死。
周围熙熙攘攘,被妥贴安置在人群最中央的费天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掩盖住了自己眼角那一滴湿润的光泽。
她回答道。
“还好,做了一场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