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嬴稷上位后,芈王妃自封“太后”,尊号——宣。
因嬴稷尚未及冠,她便提出“垂帘听政”,并下令厚葬秦王荡,追封谥号“武”,而秦武王的生母惠王后及其妻武王后则被宣太后命心腹送回她们的母国魏国。
楚暄此趟护嬴稷返秦有功,先时又是嬴稷的少师,如今嬴稷成了秦王,宣太后毫不吝啬地封官——太傅,继续辅佐与教导嬴稷,他也因此位列三公,成了秦王朝最年轻的太傅。
林辙也恢复了官爵,仍是秦军校尉,于王城校场操练兵马,正如他随张仪楚暄离秦赴楚前的那一年一般。
宣太后赐二人一座府邸,与其说是赐,其实也是归还,这府邸正是张仪先前的“相府”,也是楚暄在秦国生活了十数年的地方。
再回到此地却已是物是人非,二人不免感慨,也觉得十分神奇。
日子又恢复到了平静,众人相安无事地在秦国度过了一年。
自打那日楚暄在函谷关外受重伤失血过多,林辙便开始想方设法为他调理身子,这几个月里他不断翻阅医书,钻研各式各样的滋补药膳,除了练兵便是一心扑在书案前查阅药膳典籍,还亲自准备药材、食材,并亲自下厨。
楚暄太瘦了,林辙很是苦恼,先前在魏国呆的一年时间里好不容易将人养得有肉了点,却在经历前段时间的一番折腾后,又瘦了回去,而且还比之前更瘦了,身形单薄到让他觉得楚暄随时都会在自己眼前消失。
不仅如此,由于楚暄先前失血过多,又没有规律地进食,导致他畏寒,手脚冰凉,林辙很是担忧,想趁着这段时间自己留在咸阳,将楚暄养胖一点。
在翻阅了一系列滋补类药膳书籍之后,他发现最有效的还是煲肉汤,于是便开始煲各式各样的肉汤,并在肉汤中加入当归、黄芪、人参等药材,弄得整个府邸都弥漫着浓厚的中药味,大门一开厚重的药味便会扑面而来。
某日,林辙带兵前往咸阳城郊外的一片山谷之地训练,此处山势险要,密林丛生,两侧山壁陡峭崎岖,山林间常有鸟兽出没,正是练习骑射的绝佳地带。
林辙带领着一众新兵按秦军铁骑的要求习练,迎着烈日一直练到了黄昏时分。
正当林辙骑在前方准备带着一众人马打道回府时,他突然勒马停下,肃容端坐于马上,拾起长弓,环顾四周,眼神一瞬间凌厉万分。
身后的一众士卒见他瞬间色变,皆察觉到不对劲,众人瞬间噤若寒蝉,手搭在长弓上,等待林辙发号施令。
林辙却没有与身后众人言语,而是静静听闻附近山林间草木之声,身旁一名小兵见他脸色越发严肃,便走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校尉大人,可是有敌军埋伏于此处?”
林辙默不作声,突然听见身后一片丛林中发出了微弱的窸窣声响,他即刻调转马头,向那动静飞驰而去。
身后众士卒见他如离弦之箭般向后奔去,也跟着调转马头,紧随其后。
林辙骑术极佳,于山地间驭马狂奔如履平地,眼睛紧紧盯着树丛间不断移动的窸窣声,全神贯注,早已将身后的士卒甩开距离,就在林木与山壁接壤的急转之处,他弯弓搭箭对准丛林中的声响猛地射出箭矢,只听一阵尖锐的惨叫声于林间响起,便立刻向那声响奔去。
身后的士卒闻声奔来,见林辙只身一人冲进了丛林中,陡然色变,以为他们的校尉单枪匹马冲进林间与敌军展开了厮杀,于是纷纷在马背上操出长弓佩剑,准备冲进去支援,却迟迟没有听见喊杀声,这令他们疑惑不解。
而还未等众人驶进树林中,林辙便骑着马出现在众人跟前,右手还抓着一只濒死挣扎的野鸡,正哀嚎不止。
众士卒瞬间僵愣在原地,手中的动作都顿住了,林辙抬眼见他们手握兵刃,摆出阵势,亦是一脸疑惑,走近问道:“这是做什么?前方有敌军?”
众士卒闻声回过神,不解地看着他,走在最前方的小兵拱手行礼:“校尉大人,前方可有敌军埋伏?我等见您一路疾驰,以为军情紧急,故紧随其后,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林辙看着他,末了微笑道:“此处十分安全,无敌军潜入,大家回去吧。”说着便提着那只凄声惨叫的野鸡,也不管一众人对自己投射来的怪异与不解的目光,独自骑着马向营地驰去。
身后众人渐渐反应过来,方才校尉只是去抓了只野鸡??
众人面面相觑,见林辙已经走远,也纷纷随其驶向军营。
到军营后,林辙对士卒们交代了明日的习练安排,便让他们早些回去歇息,全程右手都提着鸡,全然无视众人异样的目光,他自顾自地在营中找了几根绳子,将鸡的双脚和鸡喙绑好,便纵马扬长而去。
回到府上时,林辙便提着鸡冲向膳房,见膳房中仆役们正忙碌于准备晚膳,毫无自己的落脚之地,便独自走到后院,蹲坐在假山前的一片空地,拿出从义渠夺回的战利品——那把配有白金镶玉钻刀鞘的狼牙匕首,对着手中的野鸡猛地砍去。
野鸡发出的惨叫声惊动了府上众人,侍从们闻声纷纷赶至后院,却是愕然站定,看着林辙手持利刃正对着只鸡展开一番厮杀。
在众侍从眼中,林辙生得斯文俊秀,身上还穿着暗色银边武袍,身披轻甲,此刻却蹲在院中面无表情地宰着一只鸡,目光凌厉而专注,仿佛在手刃自己的仇敌,对那鸡尖锐的惨叫声置若罔闻。
几滴温热的鸡血溅到他白皙的脸庞上,头上还长了几根鸡毛,这模样与他此刻冷峻的气质格格不入,显得十分滑稽。
众人定在原地,无人上前打扰。
楚暄正在书房内处理政务,听到了后院的动静,便起身走过去一探究竟,到后院时便瞧见了这样一番光景:一众人正围观林辙持匕首剁鸡,而被围观之人却对周身的目光视而不见,此刻他手中的鸡已经奄奄一息,周身一地鸡毛,鸡血流落满地,那珠光宝气的刀鞘正躺在血泊中,还有几根鸡毛静静浮在上面。
楚暄看着那刀鞘,拧眉不语,嘴唇抿成一条线,那浓稠刺鼻的鸡血已经将刀鞘上的白玉石染得黑红,楚暄看着都觉得心疼万分,而他却瞧见林辙一脸镇定,眼神冷漠,十分专注地剃着鸡毛,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早已猩红一片。
恰逢此时,林辙突然抬起头看向自己,手上动作停了下来,眼中神光瞬间柔和了起来,那双桃花眼中又是一片清澈明亮,对自己温柔一笑。
楚暄与他对视,也笑了起来,他摈退了围观的侍从,并吩咐一人去将林辙手中的鸡拿到膳房去处理好,便走到他跟前,蹲下身,用自己的袖袍帮他擦了擦脸上的几滴鸡血。
林辙乖巧地看着楚暄,只见对方一脸不忍地看向躺在血泊中的刀鞘,说道:“你竟然用这匕首杀鸡?”
林辙嘿嘿一笑,一脸无所谓:“哥哥,反正匕首就是用来防身格挡的,杀人杀鸡又有什么区别?我今天射了只野鸡,明日煲汤给你喝。”
楚暄嘴角抽搐了几下,将他扶起:“别弄这些了,快去把手洗干净,先去用晚膳吧。”
这几个月里,林辙不断地煲汤给楚暄喝,有鸡汤、鱼汤、牛羊肉汤等等,还在其中添加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药材。
起初的一段时间,楚暄还对他这番细致入微的关怀十分感动,也觉得这些药膳味道极佳,但猛吃一个月他便开始受不了了。
林辙几乎是天天都熬汤,每天都要他喝好几碗,还要守在他身旁看着他灌下去,每天都喝这种药味厚重的汤汤水水,换谁谁都受不住,楚暄现在一闻到这味道都觉得头痛欲裂,他觉得自己一开口,嘴里都冒着浓浓的药膳味,甚至感慨那些清汤寡水都是人间极品。
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楚暄身上沾染了浓重的药味,每日退朝后,他都会收到一些年迈老臣投来关怀与惋惜的目光,以及他们对自己身体状况的询问,例如,
“可是因国事过于繁忙而无暇顾及身体?”
“太傅心中若有疾苦,可与我等言说,切勿耗在心里伤身伤神啊!”
还有摸着他的手,语重心长道:“太傅正直风华茂年,切不可操劳过度!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大可与老朽提出,我等定会尽心尽力辅佐王上与您!”说话间露出一脸担忧的神色和对病入膏肓的痛惜。
“…………”
楚暄啼笑皆非,婉言谢过对方的好意,只觉得欲哭无泪。
而林辙毫无停止的征兆,反而还熬汤熬上瘾了,他每天就算练兵再辛苦,都会雷打不动地熬各式各样的汤给楚暄喝,且在里头添加的药材越来越多,楚暄对他的极致关怀受宠若惊,几次提出抗议却无任何效果。
有一次楚暄实在是受不了了,皱着眉头将林辙端到他跟前的浓汤给推回去,冷声道:“我不喝了!你别再做这些了!做了你自己喝!”
结果一抬头,却见林辙目光幽幽地注视着自己,眼中还透着浓浓的委屈和失落。
楚暄瞬间心软了,想到林辙每日起早贪黑地守在膳房中为自己准备这些,便觉得自己不喝实在是罪大恶极,只好妥协,捏着鼻子在林辙的幽幽目光中将那药汤灌进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