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接过后归剑入鞘,一边答:“这是安羽哥哥给我的,他说是他……弟弟的剑。”
“那位林公子?”魏冉才回忆起林辙之前是有把剑背在身后,“剑认主人,我不配拥有此剑。”不过他见嬴稷却能打开,对此还是有些好奇。
二人穿过树林,抵达河岸边,在此处停留了一刻钟,赵固便骑着马从山林间出来,对二人摇头说没有敌情。
魏冉闻言皱眉,但也不深想,往后看了眼确认无事后三人继续向南而去。
三人又走了数日,夜幕垂空,马儿跨过泾水南下,步入一片樟树林,穿过这片树林就是咸阳城了。
步入树林后魏冉便放慢了马速,嬴稷环顾四周,依稀记得这片樟树林深处是历代君王的陵墓,想到这,他突然紧张起来。
远方渐渐透出一丝光亮,越往深处走光亮就越明显,嬴稷望着那道光,神色有些恍惚,魏冉注意到他的神情,与赵固互看了眼,三人在离王陵几丈远处勒马停下。
魏冉翻身下马,轻声落地后也将嬴稷扶下,整个过程中嬴稷的双眼始终注视着王陵,眼神有些呆滞。
透过林叶层叠枝干交错的茂林可见王陵内零星的灯火,那里躺着他这辈子最敬重敬爱的人。
嬴稷怔怔地站在原地,片刻后红着眼只身跪下,隔着树林向王陵磕了三个头,眼泪顺着脸颊淌下。
魏冉站在他身侧默默看着,见他磕到第三下时突然顿住,头伏在满地落叶上,没有立刻抬起。
就在此刻,嬴稷脑中突然响起那声威严的训斥:
“你是我赢驷的儿子!不准哭哭啼啼!我大秦的男儿绝不轻易流泪!”
他又想起那晚楚暄同自己说的话:
“你要明白大家如此拼命都是为了让你回去继位,只有你登上王位后才会安全,这是从你决定回秦国的那一刻就要担起的责任,你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这些声音仿佛化作实体在此刻深深锤进他的灵魂,嬴稷顿觉背脊发麻,整个人如触电一般直起身,伸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抹去脸上的泪水。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王陵深深一鞠躬,直起身后面色沉静地对着魏冉说道:“舅舅,我们走吧。”那目光坚定,不再怯懦。
那目光看得魏冉忽地愣怔住,看着嬴稷的双眼,欣慰地笑了笑,带着他重新翻上马背,与赵固一同继续前行,离开王陵。
——
三日后,乐毅一行人抵达茅津渡口。
茅津渡位于古陕县西北侧,北对茅城,茅戎邑也,津亦取名【1】,故而称作“茅津”。
茅津渡也是黄河的一大渡口,与风陵渡、大禹渡并称为“黄河三大古渡”,是水运港口,可向各国运输盐、货物等。
此处风景秀丽,水天相接,远山如黛,地势平坦开阔,遍地是湖泽,除非是善水者否则一般的军队都不会选在此处设伏,故而众人在此处得以喘息。
楚暄站在芦苇荡上,望着眼前的水天一色,一只白鹭掠过青天,啼鸣一声落在河中央的浮萍上,河的对岸就是函谷关了,不用想也知道函谷关必有一场恶战,这也是他一路行来最担心的。
他和乐毅虽在蒲阪策反了那些禁军,但也不能保证嬴壮手下只有这些兵力,毕竟他在朝中这几年如何发展的自己也未可知,若真的只有禁军倒还好说,可若还有别的援兵就麻烦了,再加上函谷关这个易守难攻的兵家必争之地,恐怕凶多吉少。
说来也是有趣,当年他与林辙偷跑来函谷关观战,回去后还感慨好在秦国有函谷关护着,五国攻秦时秦国才安稳,如今自己却成了这“敌方”,这函谷关竟是要来抵御自己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楚暄转过身,来人正是乐毅,他手中握着个红色的果子递给自己,听对方说道:“吃吧,没毒。”
楚暄笑着接过,没有马上吃掉,乐毅见他心事重重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转了个话题,问道:“楚公子先前在秦国待了数年,可有在这茅津渡坐过游船?”
楚暄摇头:“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先生生前为相十分忙碌,我那时还小,也只敢待在附上。”被乐毅这番一提,又或许是快要入秦境了,楚暄有些触景生情,想起许多过去在秦国的事。
“张子是个人才。”乐毅也望向远方的山河湖泽。
听他提起张仪,楚暄沉默少顷,直问道:“乐将军曾与先生相识,在下想听听在乐将军眼中,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乐毅如实道:“张子才华谋略出众,口才了得,是位大才。”
“那对先生的为人您怎么看?坊间都传先生是背信弃义,满口胡邹的小人,特别是‘欺楚’一事。”楚暄莞尔,语气却是淡漠,他知道乐毅品性刚正,形式光明磊落,或许在他心中也看不起这些行“诡道”之人。
孰料乐毅却摇头,说道:“当年秦楚之战张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换作是在下,或许也想不出更好的缓兵之策了。但在下惭愧,做不到舍弃名誉,背负骂名来提高打仗的胜算,使一国百姓平安。”他说这话时语气诚恳,不带任何的嘲讽或是别的情绪,又道,“依张子的才智,怎会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当被歌颂才是!”
楚暄闻言心中感动,对乐毅作揖,郑重答谢:“在下替先生谢过乐将军!”
乐毅笑了笑:“乐某不过是实话实说,只是乐某没想到张子生性豁达,却会郁郁而终,可是因为这些流言蜚语?”
楚暄摇头:“先生当年欺楚为天下人所诟病,甚至秦国朝堂中也有诸多文官武将咒骂他,只有惠文王懂他,一直护着他。”想起当年在院中偷听二人的对话,脑中浮现出张仪对嬴驷释怀地笑着,说出那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先生会郁结于心,一面是因为惠文王死前二人未见到最后一面,他自责没有早些回来,另一方面……”楚暄眼眶红了,喉头有些哽塞。
另一方面是张仪以为他没有履行对自己三岁时许下的承诺。
乐毅见他如此,也不再说,二人就这样静静伫立在河边,吹了会儿风。
片刻后,楚暄长呼一口气,想到那些抨击张仪的人,冷笑一声:“对于有的人而言,咒骂一个闻名天下的能人远比自己成为这样的能人来得容易。不仅如此,还会产生一种才智胜过其人的错觉。人一旦被这种错觉支配久了,便会信以为真,但在明眼人的眼中,这种人就如跳梁小丑,实在可悲。”
乐毅点头:“懂你的人不用过分解释,不懂你的人他们根本不会花时间听你解释。或许有朝一日楚公子也会站上张子的位置,到那时你会更透彻。”
楚暄笑了笑,这时一名士卒跑到二人身后,河中的白鹭被惊得飞起。
二人一同转身,听这士卒轻声说道:“禀二位大人,他们确实溜了。”
乐毅又恢复到冷淡面容,闻言后点头吩咐道:“跟上去,别被发现了。”
“是!”士卒抱拳,转身离去。
楚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勾唇满意地笑道:“该走的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