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一匹乌黑高大的骏马踏过落叶,在雁门山间穿行,疾风呼啸着掀开黑色的斗篷,马背上的少年露出俊逸不凡的面容。
自和楚暄分别至今林辙已在山中行了近十日,从赵国到秦国需要翻过几座山,再从秦国的北境入秦境,他此番是去送密保不可声张。
好在林辙自幼从军,山地骑行作战皆是不在话下,但这一路上山路崎岖,不知不觉也耗了十日。
他看了眼天上的明月,此刻已至五更天,行了一天一夜马儿也走得有些迟缓,林辙勒马停下,找了棵高大的树靠着树干小憩片刻。
他解下腰侧的水囊灌了几口,喝得急了清水自下颌流到颈侧。
林辙抬手擦去,指尖触及颈侧的一抹红痕,他停下抚摸一阵,此刻虽已淡得快看不见了,却仍能感受到那晚楚暄咬在此处的刺痛感和痴缠。
除却脖颈处,身上还有许多,想到他的暄儿,林辙顿觉口干舌燥,嘴角扬起笑容,他又在那处痕迹上摸了一阵,心想着一定要在这些痕迹彻底消失前到达秦境。
休憩片刻后他再度跃上马,踏着山间的一地碎光朝西方奔去。
林辙又纵马狂奔了数日,终于抵达了秦国的少梁,之前听魏冉说如今少梁城的城尉是王龁,是魏冉特意调派的。
林辙与王龁在那场蓝田之战上相识,二人是战友,他到少梁城外将魏冉写的信交给守城侍卫,并报上姓名。
侍卫向上通传,约莫一刻钟后王龁赶到城外,见到林辙时很是高兴,也顾不得旁的礼节上去与林辙抱作一团。
当年王龁从武官回来送信一路被追杀受了重伤,却自告奋勇带兵诱敌,在蓝田之战又拼死杀敌立下战功,成了蓝田军营校尉,纳入芈戎将军麾下,此刻看他已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林辙见了也替他高兴。
“林将军,阔别数年未曾想竟是以此等方式相聚。”王龁打趣道,他对张仪失势后的事也略有耳闻,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些事大家心里清楚也不明说。
林辙含笑摇头:“不是‘将军’了,不知师父现下可好?”
“司马将军与恽公子仍在蜀中,他们不参与朝中之事。”王龁压低声音。
林辙闻言松了口气:“待此间事了我会去趟蜀中,向师父请罪……”
“你何罪之有?有些事岂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可以左右的?”王龁轻叹,“司马将军定不会怪你,走吧,我们先处理眼前的事。”
“嗯。”林辙点头。
王龁领着林辙进了少梁城内的一家客栈,这家客栈看着寻常,内里却藏着一处密道,王龁十分熟练地催动机关将密道打开,领着林辙入内,林辙心中惊讶,这场景让他想起了在云梦山龙潭下的那个密道。
二人在密道中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抵达了甘泉宫的后院,这甘泉宫是芈王妃的寝宫,芈王妃正是嬴稷的生母。
按理来说嫔妃的寝宫除却国君与她子嗣外,外人是不得随意进出的,但芈王妃不同,她最烦这些条条框框的礼数,嬴驷逝世后这甘泉宫成了她的“议政堂”,魏冉他们隔三岔五地来这宫中议事,有时也会带上些亲信,便是从王龁走的这密道中进宫。
“王妃,人带到了。”王龁领着林辙入了正厅,二人一同对内行礼。
“东西拿来。”屏风后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这声音毫无寻常妃嫔的娇柔温婉,而是清亮沉稳若清风拂林,隐隐现出一阵威慑力。
宫侍走到屏风处,一只洁白纤细的手探出屏风接过林辙递上的布囊,女子将囊中奏折取出,翻阅了一阵,另一只手把玩着一块玉质的物件,碰着凭几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片刻后她放下奏折,问道:“这些奏折是何时的事?”
林辙答:“两年前。”
“两年前?”女子顿了一下,又问,“你们又是从何处得知他们近期的动机?”
林辙将那日范雎在茶楼与楚暄的对话详尽告知,说到须贾与魏齐接待了犬戎打扮的来使。
女子闻言后说:“知道了。”她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从屏风内走出来。
林辙先前在咸阳宫和军营内听过这位芈王妃,宫中都传这芈王妃生得娇媚,一来秦国就将嬴驷勾得三魂没了七魄,对王室宗族那些老臣们却是泼辣张扬,藐视礼法。
因她极尽嬴驷宠爱,便成了“自古红颜多祸水”,宫内那些不受宠的嫔妃们都要给她扣上“妖颜惑众”的罪名。
总之宫中将她传得十分不堪。
但林辙对此不尽信也不甚在意,自幼时楚暄就教导自己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切都要自己去判断。
眼前的女子根本没有世人所传的那般“娇媚蛊惑”,甚至无法与“娇媚”二字联系起来。
她生得极秀美,却并非南后郑袖那种娇艳妩媚,而是一种清丽脱俗,面若美玉的澄澈之美,此刻她身穿秦国王室的玄色纹金长袍,目中蕴着三分笑意七分慵懒,她立于正厅望着二人,只需站着便令人感受到一种睥睨众生的王者风范。
在林辙的记忆中,拥有这种气势的他只见过嬴驷,一个女子竟能如此,他不由得心生敬畏。
芈王妃朝二人走来,上下打量了林辙一番,看着二人唇角微扬:“随本宫去一趟义渠,去会一会那义渠王。”
芈王妃这些年收敛了先时的锋芒,自嬴驷死后她时常到惠后那处拜访,隔三岔五寻她谈心。
惠后心善,身边虽有嬴壮提醒她防着芈王妃,但念及多年来的姐妹情谊也没有去恶意揣测对方。
自嬴驷死后,嬴稷去了燕国为质,芈王妃好像真的沉寂下来了,平日在宫中喂鱼养花,偶有夜间思念嬴稷和嬴驷便捂着被子落泪,就像寻常寡妇一般。
惠后先时对她有所防备,但经观察后慢慢地卸下了防御之心,尤其是看她因嬴稷离开自己后忧思愁苦,她太能理解这种母亲的感觉,渐渐生出怜悯之心,对芈王妃更加照顾。
在嬴荡死后,惠后受了重创,整个魂都被抽干了,一夜之间雪染霜鬓,面容苍老了不少,芈王妃得知后第一时间前去陪伴她,日日夜夜守着她,开导她。
人在脆弱的时候只想要找依靠,哪还管什么防备不方便,惠后像是找到了依靠,更加依赖于芈王妃,什么都和她说。
也是从那之后,芈王妃一面陪在惠后身旁,一面偷偷蓄谋自己的力量。
在嬴壮争夺王位时,她表现得一副与世无争只想清净的姿态,可嬴壮心思多,一直提防着她,嬴稷虽远在燕国为质,可魏冉和芈戎都是前朝重将,不容小觑,因此嬴壮也盯着芈王妃盯得紧,在她宫中安插了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