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庙中的一众流民们骤然清醒,也开始警觉惧怕,引起了一阵骚动,不消片刻都纷纷跪下,向林辙哭喊求饶:
“官爷,行行好!我们不进城,但真的……真的无处可去了……”
“天寒地冻的,好不容易有个庙,您就让咱们在这儿过冬吧……”
“是啊,过了冬我们就走,求求您了……”
林辙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得知他们误会了,又看着跪了一地的流民,心中钝痛,他走上前蹲下身伸出手,那孩童不知他是何意,以为要打自己,浑身颤抖若筛糠,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到地面,然而等来的却是一阵安抚。
“我不赶你走,我帮你安葬母亲。”林辙将手放于他头顶,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
孩童愣住,回过神后猛地磕头:“谢、谢大人!”磕到第三下额头被扶住,林辙止住他的动作,手触及额间时顿住。
“烧得这么厉害?”
孩童闻言一怔,直起身瞳孔猛地放大,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流着泪往后退,护住身后母亲的尸身,哽咽道:“大人,我、我不会将这病传染给您,给大家,求求您安葬好母亲后也把我一同葬了吧。”
一旁的流民们听到林辙的话后自动退开了些许,生怕染上病,又被这孩童的言语触动,心生不忍,泛起了嘀咕。
林辙没有回应,只看了他一眼,将身上的裘衣解下裹到孩童身上,未等对方开口便上前,将他的母亲尸身横抱起,毫不避讳,不顾旁人的目光,转身向庙外走去。
这妇女十分年轻,看相貌不过三旬,尸身还未凉透,想是刚死不久。
孩童看着林辙的背影愣神了片刻,抱起地上的一件灰黑色大氅,也跑了出去。
出了庙林辙环顾四周,见孩童出来,让他跟随自己到庙后方的一片荒地,此时荒地已被白雪覆盖,他看向孩童,让他在庙外的青石板路上先行等候,吩咐道:“把这大氅摊开。”
孩童闻言立即照做,将大氅铺陈于地上,林辙小心翼翼地将其母的尸身放于衣物上,看到后方的墙角处靠着一柄生锈的铁铲,走过去拾起,复又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出鞘时带出的动静令孩童吓了一跳。
林辙没有理会他,转身向荒地走去,在一平整处停下,先将长剑插入土地捣了下土,待土松动了些,便开始用铁铲铲起了雪,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雪地中现出一个大坑。
林辙回到孩童身边:“替你母亲入殓吧。”
孩童看着他,点了点头,跪倒母亲身边,替她穿好大氅,末了磕了三个响头。
林辙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对母子,见孩童起身,抹了把泪,他才有了动作,走上前将尸身横抱起,缓步走到方才的坑处,动作极轻地将尸身放入坑中,放好后又抽出剑准备填埋。
这时那孩子也跑到他身边,颤巍巍地跪下,对林辙道:“大人,您也把我埋了吧,我娘得的是疫病,我也好不了了,我不能连累他人。”他说着话,声音不住地发颤,不知是给这雪天冻着了,还是怕的。
林辙没理会他,兀自将那坑填平,那孩子始终保持着跪的姿势,等候发落。
他听到林辙拾起地上的剑,走到自己跟前,他攥紧拳头,闭上双眼,原以为对方会给自己一刀,却听到:“起来,带你入城寻大夫。”
“什、什么?”孩童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再不走城门要关了。”林辙看了眼天色,此时日已开始西斜,他对孩童伸出手。
孩童愣愣地盯着他的手,呑咽了一下唾沫,心底的求生欲使他最终牵住了这只手,站起身。
林辙笑了笑,牵着他来到自己的白马前,一抱一跃翻身上马,一挥鞭,扬长而去。
黄昏时分,林辙抵达黄老大夫的医馆外,他快速抱着孩童下马,走进馆中。
“大夫大夫,我又来叨唠您了!”林辙牵着孩童径自向里间走去。
这医馆他早已是轻车熟路,这一年中他常跑来此处问黄老大夫补气血的偏方和一些养生的药膳,回去给楚暄调理身子,馆中的掌柜和仆役都认得他,见他大剌剌行来也不足为奇,只是今日身后还牵着个孩童,看面色不太好。
里间,黄老大夫刚看完最后一名患者,正收拾东西,听到熟悉的声音时手中的动作停住,抬头时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小伙子,又来问你哥哥的事?”黄老大夫抚着长须悠哉地看向步步逼近自己的林辙,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名孩童,对方安安静静,不敢抬眼,双颊却泛着病态的灼红,身上还披着林辙的裘衣。
“呦,病得不轻啊。”黄老大夫将目光移向林辙,故作调侃,“你儿子?”
“不是啊。”林辙闻言一怔,不禁发笑,却即刻止住,扶着孩童的肩膀到大夫跟前,急切道,“大夫,我是在南城郊外的山神庙中发现他的,他烧得厉害,您快帮他治治,这一路上咳嗽不止。”
“山神庙?”黄老大夫为孩童诊脉,又摸了他的后颈,那孩童紧绷着身子,不敢出声,却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放松点儿,老夫是治病救人的,不是吃人的。”黄老大夫撮着长须,立刻诊断出,“这是染上了疫病,孩子,你从何处来?”
“越……越地……”孩童轻声道。
林辙补充道:“大夫,我方才在山神庙中发现了诸多流民,应该都是从越地来的,这孩子的母亲因疫病今早刚过世,您一定要救救他啊!”
“嗯。”黄老大夫点头,他回到自己的案前,执笔写下一副药方,摇了下一旁的木铃,不稍片刻一小厮走了进来,大夫吩咐他尽快就着药方熬药。
小厮走后他起身取过案上的布囊,一边打开一边说:“这疫病是从腐尸身上传出的,这些时日天寒地冻,寒气入体易加重病情,如不治好必将扩散。”
他取出一枚银针,对孩童道:“孩子,我要先调好你体内的阳气,可能会有些疼,你得忍忍。”
针尖的锐芒刺入孩童的眼中,孩童呆愣着,回过神咬牙点头道:“我、我不怕!”
“如此便好。”黄老大夫笑道,对林辙说,“小伙子,帮我打下手,你先将他衣衫褪去。”
林辙点头,全程听着黄老大夫指挥,在施针的过程中孩童没有吭声,痛也隐忍着,见他疼得握紧拳头林辙握住他的手,安抚说快好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施针结束,方才的药也熬好了,小厮将苦稠的汤药端入房中,房中的空气即刻染上了苦味,此时孩童的额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老大夫抬袖帮他擦去,吩咐道:“把这药喝下,方能退热。”
孩童端起碗一口灌下,放下碗时眉头紧皱,双目通红,鼻尖的酸涩比苦药更甚,他抹了把眼角的泪,站起身对黄老大夫跪下磕头:“谢大夫救命之恩!”
“快起来,老夫救你不是让你跪我的。”黄老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往林辙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要谢你当谢他。”
孩童闻言立刻转了个方向,对林辙磕头:“谢大人!待、待我病好了,就去、就去做工,一定将药钱还您!”
“再跪这病就好不了了。”林辙将他扶起,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好好养病,别的不用你操心。”
这孩子的所有举动林辙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当年他也是在雪天染上了重病险些丧命,他又想到方才在那庙中也听到了些轻微的咳嗽声,对黄老大夫说:“大夫,方才那庙中也有许多人咳嗽,许是这疫病已开始扩散了,您若是方便恳请您随我一同过去替他们诊治。”
但见黄老大夫一头白发,年事已高,又改口道:“若是不便,可否熬些治疫病的汤药,我一会儿带过去。”
说话间孩童拉着林辙的衣袖,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桌上那一排银针。
这话音刚落,黄老大夫不满地吆喝一声,站起身来质问:“小伙子你看不起谁?老夫身子骨硬朗着呢!老夫治过的流民怕是比你吃过的米都多,想当年老夫刚出师,行走于江湖,治得最多的便是流民,这疫病早已不足为奇,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