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暄让林辙打包了些吃食,又叫来小谷,将他和林辙要去楚国的事告之,并吩咐他在客栈看好行囊,等候二人回来,期间若是朝中有什么动向,务必及时通知自己。
交代好一切后他便和林辙共乘一骑,连夜奔往郢都。
林辙策马护着楚暄一路狂奔,二人沿着颍水南下,跨过淮水、泚水,顺着汉水向南,历时十天抵达了郢都。
刚入郢都楚暄便凭着记忆寻到一家客栈,他与林辙下了马入客栈,此时客栈的掌柜正伏案写账本,闻动静抬起头。
楚暄要了一间厢房,说话间食指轻敲木案三下。
掌柜抬眼与楚暄相视,彼此交换眼神。
楚暄顺手将袖袋中的信放于账本上,掌柜颔首,将账本合上叫来伙计带二人入厢房,众人沉默地各自忙去。
楚暄一刻不敢停歇,刚放好行囊便出门四处打探屈原的行踪,他没有惊动子兰、靳尚等人,如今张仪失势,无法保证他们还愿帮助自己。
屈原在郢都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打听他的行踪并不难,很快楚暄就得知他近些时日每晚都会前往余焉楼,于是拉着林辙回到客栈,将一身的风尘仆仆洗净,换了件干净的华服,直奔余焉楼。
余焉楼一如既往纷华靡丽,客似云来。
二人一进门便招来一众伶人热情款待,楚暄笑容清朗,彬彬有礼,应付着面敷脂粉,香气萦绕的伶人们,背后的手却将林辙牵得牢牢的,挡在身后,生怕哪个花枝招展的“妖精”将林辙拐了去。
楚暄含笑,礼貌请教道:“各位姐姐,屈大人可在这楼中?”
一位容貌秀丽出众的伶人挤上前,驱散了周围的一众伶倌,热情回应道:“在的呀,屈大人正于天字房中自饮呢。”
楚暄闻言恭敬揖手,看着这女子的双眼,语气柔和,凑近,带着三分恳求:“这位姐姐,可否带我二人上去?我们与屈大人是故交。”
那女子被楚暄的眼神看得红了脸,娇羞道:“可以,只是……屈大人从未与他人对饮过,且吩咐过不可打扰他的雅兴……”
楚暄在心底嗤笑,面上笑容依旧温和,压低声音说:“姑娘有所不知,我二人自齐国来,奉齐王之命与屈大人共商政事,若是耽搁在此处,怕是有损屈大人颜面。”
女子恍然大悟,连忙点头:“是小女考虑不周,有失担待,二位大人请随我来,小女这便带您上楼去。”
“有劳了。”楚暄颔首,在女子转身时看了林辙一眼,拉着他走上楼。
行至三层回廊的拐角处,女子止步,略带歉意道:“二位大人,小女只能送到这儿了,屈大人交代过,这些时日除非齐国来人,否则一概不见,且大人这几日郁郁寡欢,总在房中喝闷酒,您若要商讨政事,小女也不方便入内,便止步于此,还望大人见谅。”
楚暄微笑道:“无妨,感谢姐姐相告。”说着从锦囊中取出一颗巴掌大小的夜明珠,放到女子手中,不等对方开口便转身向雅室走去。
见那女子还红着脸矗在原地,林辙紧贴着楚暄的背,将人挡得严严实实,使坏地握住楚暄的腰,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酸溜溜道:“哥哥哄女孩的手段可真是炉火纯青。”
楚暄吓了一跳,扯下他不老实的手,瞪了他一眼,微嗔道:“你倒是气定神闲,和那位恽公子不愧为这种地儿的常客。”
“什么常客!?我就和他去了一次!”林辙急地反驳。
“逗你玩儿呢。”楚暄收敛笑容,压低声道,“待会儿进了雅间,在我身边不许出声。”
二人很快寻到屈原所在的雅室,门半掩着,此刻屈原正坐于房中自斟自饮,不时地叹两声气,突然门被推开,他顿住,抬起头瞧见两名身子高挑的俊美少年,不请自来。
屈原愣愣地看着二人,楚暄瞧他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想着许是喝得半醉,没认出自己,遂主动作揖道:“屈大人许久未见,可还认得在下?”
屈原揉了揉眼睛,在听到楚暄声音时清醒了些,记忆在脑中飞旋,再度上下打量楚暄的脸庞,脸色骤变,目光转为凌厉,愠怒道:“你来此做甚?出去!这里不欢迎与秦国相干之人!”
楚暄视之怒气于无睹,与林辙悠哉地坐于屈原对案,面上笑容依旧:“我等这些时日来楚国游玩,路过这余焉楼,便进来坐坐,听闻屈大人在此,想着故人相逢,十分欣喜,便登门拜访,孰料竟打搅了大人雅兴,颇为失礼,还望大人宽宏大量,莫要怪罪。”
屈原冷笑:“游玩?楚公子可真有闲情逸致,只不知你师父如今身在何处?竟还有闲心游玩列国?”
楚暄莞尔:“在下替先生谢过大人挂念,先生此刻已归桑梓,正安享晚年。”
“哦?”屈原鄙夷,“到底是重归桑梓还是仓皇出逃呢?”
楚暄淡笑:“大人何出此言?”
屈原啧啧轻叹,语气饱含同情:“也对,你们当时并不在秦国,怎料得到欲借齐国之手铲除你先生的人正是你们秦人自己呢?”
楚暄一怔,目光微沉,眸间闪过寒芒,突然大笑起来:“大人可是在说笑呢?先生乃秦国一代功臣,功绩仅次于前朝的商君,何来铲除异己之说?”
他看着屈原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笑话,继续道:“实不相瞒,先生此番正在魏国王宫为上宾,正设法为秦国夺得进兵三川的机会。”
屈原一愣:“你说什么?在魏国王宫?秦国进兵三川?”
“哎,说漏嘴了!”楚暄双目睁大,慌乱之下拉着林辙就要起身。
“站住!”屈原拍案,指着二人威胁道:“你们不说清楚休想从楚国走出去!”
林辙闻言震怒,沉下脸握紧双拳。被楚暄拉住。
楚暄看了他一眼,转头面对屈原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无奈地叹息道:“也罢,事已至此,说了也无妨。”他坐了回去,摆出一副受人要挟的无奈模样。
而这个“事已至此”已然让屈原心头一颤。
楚暄感叹一声:“说来此事还要感谢大人,若无大人在其间推波助澜,秦国也不会如此顺利。实不相瞒,先生此番出使魏国,正是他与新王的计策,先生早已料到齐王有意取他性命,便将计就计,离秦赴魏,使齐王将兵戈转至魏国,如此一来,秦国便有时间举兵三川,兵临洛阳。”
楚暄一边说着,略微停顿,观察屈原的神色变化:“当今秦王是位极具雄心壮志的君主,幼时便想着效仿齐桓公‘尊王攘夷【2】’使列国屈服于秦国。若秦军能占据东洲洛阳并与周天子同朝相拜,秦国的东出大计便不再受列国牵制。到那时,秦王定会念及大人您的相助之恩,看在大人的面子上,说不定还能邀楚王一同来洛阳朝拜一下周天子。”
听到“尊王攘夷”的时候,屈原的脸色唰得一白,瞬间酒全醒了,见楚暄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心中波澜大起。
楚暄师从张仪,而张仪那运筹帷幄的本事天下皆知,纵使他不喜张仪,但不代表他不认可张仪的才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屈原冷静思考后,亦觉得事有蹊跷。
秦人素来狡诈,秦王又爱才,又怎会轻易将心腹除去?还特意派人告知自己张仪的行踪,此间定是有诈!
仔细将这些时日所见的人和他们说的话在脑中回忆了一番后屈原心想:果然是大意了,也怪自己想杀张仪之心太甚,竟被秦人钻了空子,助长了他们的狼子野心,若真如楚暄所言秦王的目的是“尊王攘夷”,那自己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屈原面色铁青,但仍是将信将疑,冷笑质问:“张子既然是帮秦国出此计策,楚公子却将这些告知在下,就不怕在下将这些告诉齐王?”
楚暄正等着他这句话,大笑道:“屈大人怕是醉得不轻,秦王此刻早已发兵,您从楚国这一来二去少说也要月余,只不知是您的脚程快还是数万骑兵的马儿快?”
屈原闻言一怔,不再多言,他不敢再耽搁,自顾自地饮了一大杯酒,末了将酒杯重重地砸在案上,立刻起身准备离去。
刚走到门口,他突然转身看着正笑看自己的二人,沉默须臾,对楚暄挤出一个笑容:“在下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二位若有闲情便留于此间畅饮。”说罢也不等楚暄开口,便转身踉跄离去。
楚暄看着屈原仓皇失措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待他彻底走远了,疲惫地长舒一口气,不再端坐着,往林辙身上靠。
林辙接过他揽入怀中,体贴地帮他轻摁太阳穴,方才一直安静地看着二人对话,这会儿屈原走了他便忍不住笑道:“哥哥真厉害,方才越来越像先生了!看那屈原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最后还不是被你吓跑了!”
楚暄笑了笑,叹了声:“希望他此番回去能劝齐王收兵,打消杀先生的念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