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暄一夜无眠,次日清晨,众人将一箱箱行囊抬上马车。
楚暄看着眼前高大的府邸,这个他生活了近十四年的地方,原以为走的时候会满心不舍,但此刻他的内心竟是无比的平静。
三人上了马车,离开咸阳城,一路上楚暄默默注视着张仪,窗帘被撩开一角,此刻张仪正看着窗外出神。
楚暄看着那双眼睛,昔日目光锐智,神采奕奕的双眸如今却变得空洞呆滞,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雾,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
一行人离开了秦国,历时半个多月抵达魏国的国都——大梁。
刚到大梁郊外的驿馆落脚,便有一名官吏找上了门。
“请问先生可是张子?”官吏在张仪的厢房外揖手,客客气气地说道。
张仪站起身,回礼:“正是。”
见张仪走出来,官吏颔首,压低声音说明来意:“我王有令,若张子抵达魏国便邀您入宫,以求共商讨‘齐魏交战’之事。”
官吏声音虽不大,但楚暄离得不远,听得清清楚楚,他心头咯噔一响。
张仪微顿,含笑点头:“大人请稍等片刻,容在下稍作休整。”
官吏点头,退出门外并将房门关上。
门一关上,楚暄便焦急问道:“先生此番入宫恐有不测,魏王会不会像楚王那般?”
张仪好整以暇地换了件干净的外袍,梳整发髻,沉吟少顷,说道 :“不必担心,魏王命我入宫是以商讨如何平息战事,杀我于事无补,你们二人在客栈等候消息,倘若真有不测,我定将即刻派人书信告知。”言毕便转身,推门离去。
这情形令楚暄想起当年在楚国城郊外的夜晚,不得不说这次心态平和了许多,或许是习惯了,楚暄苦笑。
门又被推开,林辙端着三碗面进来,见楚暄独自一人坐于案前发呆,他将碗搁下,疑惑道:“哥哥,先生呢 ?”他顿了一下,突然想起方才上楼时瞥见客栈外停着辆轺车。
“被魏王宣进宫了。”楚暄轻叹一声,把林辙拉到自己边上,“先吃饭吧。”
“先生会不会有危险?要不我们也跟过去?”林辙担忧道。
楚暄摇头:“我们好好待在客栈,等候先生消息。”
张仪与楚暄生于魏国大梁,重返故土本该是喜悦的,却因齐魏即将开战而忧心忡忡,日后若要彻底地在大梁安顿下,就必须过了“齐魏交战”这关。
离秦的路上,楚暄询问过张仪那日在秦国朝堂上所发生的一切,眼下齐国提出攻打秦国,目的是逼秦国杀了张仪泄愤,那日张仪巧妙地化险为夷,逃离秦国,也正如他所料,齐国将矛头转向魏国。
于张仪而言,与其说是重返故里,不如说是险象逃生,但是否能“生”还未可知。
此事尚未终了,倘若齐国真的攻打魏国,魏王定会妥协,杀张仪止战,如此一来在秦国与在魏国都没区别。
对于齐国为何突然仇视张仪,非杀他不可,楚暄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张仪欺楚一事虽破坏了齐楚二国的关系,可真正受损的只有楚国,齐国也没有那个好心要为楚国打抱不平。
自春秋以来【1】,齐、楚二国的关系一直剑拔弩张,齐国人瞧不起楚国人的蛮夷出身,楚国人鄙夷齐国人的自命清高,二国曾多次攻打夹杂于其间的吴、越、宋等小国,时常就划分土地闹得不可开交。
先时二国得以结盟,不过是见不得秦国如日方升,决定打压其气焰。
然而在秦楚交战时,齐国亦是坐山观虎斗,又如何真正将楚国生死存亡放在心上?
撇开这些不说,如今楚王熊槐都与张仪冰释前嫌 ,齐国又为何非要取张仪性命?
兴许这并非齐王本意,而是受人挑唆。
这几日里,楚暄已经接受了这天翻地覆的现状,位极人臣的一国之相一夜之间变成了“亡命之徒”,日日提心吊胆,不知未来如何。
现如今,只要张仪能够平安无事,别的他都不在乎了。
这些年,张仪助秦国打压列国,早已令各国君王、宗亲权贵们积怨深重,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动向,想将他铲除的人不在少数,一旦失去秦国的庇护,必有生命之忧。
楚暄突然感到肩膀一沉,从思绪中抽离回来,瞧见左肩上挨着一个脑袋。
“哥哥,再不吃面就要凉了。”林辙粘着他坐,抱住了他的胳膊摇了摇,“要不我去打听一下王宫的动向,你先吃饭,我很快回来。”他说完就要起身。
楚暄回过神,一把捞住林辙的手臂:“不必,你待这儿陪我,哪儿也别去!”
林辙停住,听话地坐回他身边。
楚暄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先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我相信先生定能虎口脱险。”
二人从早上等到傍晚,戌时三刻,小谷敲响了房门,递给楚暄一封信,楚暄连忙打开,上面写道:
暄儿:
我已入宫觐见,与魏王共商齐国伐魏一事,此时正处于魏王宫北院,魏王待我以宾客,款我以钟鸣鼎食,枕稳衾温,一切安好,不必担忧。
依魏王所言,齐国欲攻打秦国并非齐王本意,攻秦国、魏国皆为幌子,杀我实为本意。依我之见,应是齐王受人挑唆,挑唆之人许是屈原、陈轸二人。
屈、陈二人素来亲齐,如今秦国与楚国重归于好使得二人多年来的努力付诸东流,魏国派驻于齐国的密探称,陈轸已然返回齐国为上卿,而屈原对我极富成见,早在我等离开楚国后就劝说楚王派兵追杀,然楚王未同意,他又受公子子兰、靳尚等朝臣打压,悲愤之下再度赴齐国与陈轸一同劝说齐王攻打秦国,在齐国扬言——张仪为祸患,不除之恐殃及列国。
我等离秦至魏,齐国便将兵戈调转于魏国,然魏王并无杀我之心,今日与我共商此事,我已向魏王呈上策略——若想化解此战需得摆平屈、陈二人。
可眼下魏王留我于宫中,我无法亲自行动,故写信于你。
暄儿,先生知你定有应对策略,此番还需你为先生跑一趟,务必小心行事!
张仪
楚暄看完信,沉默了许久。
依此信来看,张仪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只是被魏王软禁于宫中,但齐魏一战若无法化解,魏王定会杀了张仪向齐国求和。
楚暄揉了揉眉心,他也料到此事定与屈、陈二人脱不了干系。
陈轸恨张仪还在情理之中,他入仕以来已有两次都被张仪挤兑,一次在张仪刚到秦国为相时,一山不容二虎,张仪以“陈轸亲楚”为由将他驱赶离秦国,第二次便是一年前。
但屈原对张仪却有着莫名的恨意,兴许是气场不合,初见张仪时便对他不屑一顾,并鄙夷纵横家皆是些油嘴滑舌、故弄玄虚之流,对纵横家们嗤之以鼻,屈原虽为爱国名士,又极具才华,可此人素来直言不讳,言语犀利,说话时常不近人情,早已得罪了许多官绅贵胄,就连楚王熊槐都对他心怀不满,故而在楚国不受待见,屡屡受挫。
想到屈原楚暄就怒气上涌,张仪如今的狼狈逃亡皆拜他所赐,此刻他已不再为屈原的壮志难酬而惋惜,甚至对屈原动了杀心,此人不除必成祸患!
眼下陈轸已回齐国,自己贸然寻之怕是还未见着便引来杀身之祸,那便只能去楚国策反屈原。
楚暄将信收好,起身从行囊中取了些盘缠,以及张仪的通城令牌。
张仪归还相印时本该将通城令牌一并上交,却被嬴荡退回,嬴荡念及旧情,便将令牌赠予他,也方便他在路途中通行顺畅,不愁吃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