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寒冬已去,天朗气清,春风盈野,他回到了家乡,与镇上的孩童在池边嬉水捉鱼,看漫山遍野群芳开尽,载夕阳而归,母亲准备了一桌子热菜,与自己一同等待着父亲辛劳归来。
眼前闪出一道白光,笼罩了他的视线,他突然觉得身子极轻,仿佛化为一个点,脱离了形体,向上飘去,好似浮上云端,随风飘扬,远离世间疾苦,战火纷扰,突然又猛地向下坠落,坠进自己形销骨立的躯体中。
他缓缓睁开眼睛,一丝光亮渗入眼中,眼皮一阵酸胀刺痛。
“你终于醒了!”
视线逐渐清晰,眼前现出雪白的薄纱帘帐和红棕色的涂漆梁木,看着就价值不菲,林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榻上,屋内明亮温暖,笼着淡淡的香气。
榻前坐着一位五官精致的少年,灯光下,其人俊美的面容如无瑕的白玉,正对着自己温和地笑,雪色肌肤在光亮的映衬下仿佛在发光,宛若天神。
林辙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竟不知是否置身于梦中,还是自己已经死了,见到了天上的神仙,他的脑中一片混沌,神色茫然,随后额间传来一阵温润的触感。
“烧退了,人好点了吗?”少年摸了摸林辙地头,神色温柔,微笑着说道:“我叫楚暄,字安羽,这里是秦相府。天寒地冻的,见你生着重病昏死在药堂外,我便把你带了回来,你昏睡了整整五天,吓得我以为你不会醒了。”最后一句略带笑意,却难掩关怀和担忧。
见对方呆愣不言语,楚暄又道:“你去的那家药堂卖的都是名贵的药材,那些药材皆是店家从各国商人手中寻讨搜集,并以高价购入。与其是说药堂,不如说是卖药的商贩,故而那大夫脾气倨傲,逐利清高,换作是寻常大夫断然不会见死不救的。”商人重利,亘古不变。
林辙闻言骤然惊觉,感官和记忆全都恢复了,这才回想起昏迷前所发生的一切。
他立刻起身下床,然因大病初愈,身体羸弱,双脚刚触地就一阵发软,顺势跪在了楚暄面前。
二人皆是一惊,林辙万分窘迫,不敢抬头,跪在地上对着楚暄连连磕头:“我、我马上走!谢、谢谢公子的救命之恩!”突然一顿,微微抬起头,转身看向自己躺过之处,眼中满是愧疚之色,又颤巍巍地说道:“我……我会洗干净,再走……”
楚暄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一跪吓了一跳,听完林辙的话后,只觉心脏一揪。
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瘦弱不堪,身体正微微发抖的孩童,楚暄心中泛起一阵酸楚,赶忙上前将他扶起:“别说这些,先起来,地上凉。”
林辙没料到楚暄会上前扶自己,刚要拒绝,但见他毫不在意,也不敢开口,任由对方将自己扶起。
经久病多日又未进食,林辙浑身无力,虽已勉强站直了身子却仍是双腿发软。
楚暄看在眼里,将他扶到矮案边,让他坐下。
恰逢此时,府上一名年轻的仆役轻轻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两个大小相近的黑白陶瓷碗。
楚暄朝他微微颔首,以眼神示意,仆役将托盘轻放在案上,便欠身退出门外。
楚暄走上前,端起那白色的瓷碗递到林辙跟前,温声道:“我让人煮了碗姜末鸡丝粥,你先趁热喝了,饱腹后再喝药,不致伤胃。”
林辙愣了愣,抬头看向楚暄,见对方笑容温和端着碗注视着自己,只好点了点头,胆怯地接过那碗粥。
林辙呆愣愣地捧着碗,淡金色姜丝夹杂着鲜嫩的鸡丝融于莹白色的粥中,散发着浓郁可口的香气,令他味蕾大开,饥肠辘辘的肚子忍不住叫了几声,他不好意思地垂着头,拾起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白粥入口,温热感涌入肺腑,唤醒了他冰封已久的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令全身的经脉和血液都活络起来,如常年笼罩在黑暗中的苦寒之地迎来了温暖的阳光,雪掩的冰川瞬息消融,暖流淌遍全身,融化了心中的寒冷,转而化作滚滚泪水从眼眶中流淌而下。
林辙已经很久没有吃到温热的食物了,这碗粥令他如获新生。
哪怕多年后,他已身居高位,成为纵横沙场的一代名将,尝过世间的珍馐玉馔,着锦绣文绮,亦拥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都没能令他忘却今日这“冰雪消融”的感觉,这碗粥的味道仿佛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令他一辈子都难以忘却。
正如此刻站于他身前的少年,他爱了一生。
喝下一口粥,林辙顿了顿,之后便不管不顾地舀着粥往嘴里灌,轻声啜泣着,身体微微发抖,豆大的泪珠滚落进粥中,砸落在衣襟上,白粥氤氲出的徐徐热气将原本苍白的小脸熏出一丝红晕。
楚暄静静地看着他,红了眼眶,却不出声打扰。
直到将粥全部喝光,林辙镇定下来,回过神放下碗,低头抹去脸上的泪水,听见楚暄问自己:“家在何处?父母可还健在?”
林辙垂眼轻轻摇头:“燕国平舒,爹娘不、不在了……”
“燕国?”楚暄一愣,不可思议道:“燕国距离秦国几千里远,你该不会是从那儿走过来的吧?”
“不。”林辙摇头,轻声道:“我、我是到洛阳被拐来的……”
林辙的家位于燕国平舒的一个边陲小镇,此地依山傍水,景色宜人,却是齐、燕、赵三国接壤之地。
多年来,燕国与齐国关系剑拔弩张,频频就土地产生纠纷,好巧不巧,这些年燕国出现了内乱。
燕王姬哙为秉承尧舜禹“禅让”之美德,将王位慷慨赠予丞相子之,自己则换上布衣帛冠,食蔬食菜羹,下地耕作,从此不问朝政。
丞相子之“委以重任”,堂而皇之地坐上了王位,眼见江山就这样莫名地易主,朝中大臣岂能坐视不管?尤其是太子姬平一党反抗声最为强烈,燕王朝内部斗争就此展开。
恰逢此时,齐国听到了风声,趁着燕国内部斗得水深火热,举兵攻占燕国边界的十座城池,新任燕王子之为平息战乱,毫不吝啬地将那十座城送于齐国,想是那些城池地处边境,本就不富裕,送出了对于整个燕国也无太大的影响,可居于此处的无辜百姓因此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林辙所处的平舒县便在这十座城池之中,那一晚,齐国的铁骑踏破了城门,冲进这已被国家抛弃的小镇,毫不客气地烧杀掠夺。小镇上火光冲天,四处飘荡着惊恐刺耳的叫喊声、求救声。那些身披甲胄的齐兵就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挨家挨户地茹毛饮血,噬骨抽筋。
林辙听着外头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发着抖缩在母亲的怀中,母亲紧紧抱着他,浑身颤抖,早已泪如雨下。
眼见齐兵就要搜到自己的家中,父亲双眼噙满泪水用力抱了抱母子二人,便提着院中的锄头冲了出去,而母亲极快跑进柴房将他藏在茅草堆里,自己回到屋中吊死于房梁之上。
林辙抱着头,缩在柴房中,听见了屋外父亲的惨叫伴随着利刃捅穿血肉的声音,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大门被狠狠踹断,三五齐兵冲进院中,直奔房内。
林辙再也忍不住了,悲愤与怒火烧遍全身令他壮大了胆子,他从柴房中找到打火石,趁着齐兵冲入屋中欲轻薄其母尸体之际,将厚重的茅草堆抱到院中,一把火将其点燃。
那浓烟瞬即而起,笼罩了屋内各处,房内的齐兵闻到焦味,被呛得骂骂咧咧,转头跑了出去。
夜色下黑烟弥漫,烈火滚烫燃烧,自然没人注意到林辙藏于浓烟中灰头土脸的瘦小身躯,眼见齐兵尽数离去,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满脸泪水对着屋内早已凉透了的母亲和惨死于屋外的父亲连磕了数个头,起身重重抹了一把泪,从柴房边上的侧门溜了出去,保住了性命。
遥远的天际泛着鱼肚白,镇上的动乱逐渐平息,林辙挤在一众逃难的百姓间,摩肩接踵地涌出了城门,逃离了这被战火烧得满目疮痍的家乡。
他一路向西行,拖着疲惫的身躯,行尸走肉般连行数日,几经周折到达了赵国邯郸,终于从难民转为流民,开始了他的行乞生涯。
这数月来,林辙见到无数如同自己一般家破人亡的孩童、饿到面如死灰,形容枯槁,不停将泥土往嘴里塞的流民、妻离子散自己还身受重伤,瘫倒在蚊蝇四窜的乱葬堆里痛苦等死的可怜人,看多了便麻木了。
在这个烽火流离的世道,这种景象已是见怪不怪,百年来各诸侯国为开疆扩土频频征战,受苦的永远都是百姓。
数月里,林辙流浪于各国,躲过攻城略地的士兵、熊熊燃烧的战火,学着各路难民行乞,与野狗抢食,甚至有一次在与流民争抢被权贵废弃的物资时因瘦小被人狠推一把,不慎落入冰寒刺骨的河水中,冲刷了一路,险些丢了性命,也不知是否因老天的眷顾,他竟靠着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
一路辗转行至东周洛阳,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破庙容身,却在睡梦中被人牙子拐了去。
洛阳是个商人汇集之地,常有牙人四处搜寻瘦弱但健全的流民少年、孩童,将人抓了后藏在运输粮草布匹的货厢中送往列国贩卖,林辙也很不幸地成为其中的一员。
燕国内乱之事楚暄有所耳闻,看着林辙这般模样便也知晓其中所发生的一切,眼下天寒地冻的,出去又是死路一条,楚暄沉默了一会儿,柔声道:“既然如此,你……不如就留下来,往后就住在这相府,可好?”
林辙闻言一惊,立刻起身又扑通一声跪下:“我、我怎能……我已经给、给公子添麻烦了,不、不能再……”他缩着脖子不敢抬头,看着自己一身的破衣烂衫,只觉得自己晦气,甚至希望对方赶走自己,以免冲撞相府的贵气。
楚暄看着他,走上前将他扶起:“怎么又跪下,快起来,能让你留下,便不觉得麻烦。”他伸出手,却见林辙将身子缩了缩,像只受到惊吓的小狗。
林辙低着头,颤巍巍地说:“那、那我做公子的奴仆,一辈子伺候公子,替公子洗衣、做饭、砍柴、烧水……”
楚暄闻言扑哧一笑:“你不必做这些,府上有的是人做,何况在秦国,没有个一官半职是不能公然收奴仆的,我一没封官二没晋爵,岂敢乱收?”
林辙:“那……那公子以后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楚暄笑道:“那你赶紧起来把这药喝了,把病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