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同了。
曾经一起嬉戏玩闹共进退的伙伴已经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君珩如此待他,本就是因为之前的旧情,而他还有脸讨价还价不知收敛,的确不该。
檀玥静了会,低下头:“我跟你回去。”
这次换君珩愣住了。
那个每天在他面前嘻嘻哈哈的少年如今在他手里突然安静下来,眼里的光逐渐沉寂下去,他还有些不习惯。
他忍了又忍,还是晃了晃檀玥:“说,什么事。”
檀玥突地抬起头看着他,眼里的神采一点没减:“带我去见敌国首领。”
君珩:“……”
他道:“死了。”
檀玥:“怎么死的?”
君珩:“水土不服,病死的。”
檀玥:“找医士看过?”
君珩:“不仅医士,仵作也找了,没任何问题。”
檀玥:“那其他人呢?”
君珩:“不归我管。”
檀玥:“那你带我去看那个盟书。”
君珩皱眉:“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檀玥:“那在哪里有?”
君珩:“估计在王宫。”
“……”
君珩看檀玥那眼神,嘴角抽了抽,明知故问道:“你想干什么。”
檀玥就等他这句话:“带我去王宫。”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了,带他这个罪臣之子进去太危险了,想着要是君珩不答应,他得自己想办法溜进去……
“可以。”
檀玥:“哎?”
君珩面无表情地将白巾重新蒙上他的脸,又面无表情地拉着他走:“先跟我回去。”
檀玥简直匪夷所思:“君珩,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君珩:“给我带来砍头之罪的好处。”
檀玥:“你想被砍头?”
君珩:“……”
檀玥认真道:“君珩,你也知道我会带来杀身之祸,你愿意帮我隐瞒不抓我回去复命已经是仁义之至了,为何还要帮我这么大的忙,这对你没什么好处,你图什么?”
君珩顿了顿:“因为我也不信王叔通敌叛国。”
檀玥闻言也是一顿。
“但我找不到证据。或许你来,有不同的结果。”
……
檀玥坐在铜镜前,欣赏自己美貌。
“哇哦君珩,你这技术不错啊。”
他欣赏的当然不是自己原本的样貌。
现在在铜镜前的,是一个很普通的年轻面孔,乍一看与檀玥又几分相似,实则毫无关系。
君珩放下手中眉笔,观摩他的脸:“刚学会,别碰水最多三天。”
檀玥笑了笑:“够了。易容之术,不错,下次有时间也教教我。”
君珩:“……你到时候伪装成我的手下跟我混进宫,今晚就走。”
“好。”
“……”
晚夜,星空无月,偌大的王宫处处闪着光束,那是卫兵举着火把巡视。
这次去见国王,君珩并无要事,只是与父王聊聊战事,或是家常事。
檀玥之前来过王宫无数次,已经轻车熟路,再加上身穿黑衣,很容易隐匿在黑暗中,是以不知不觉便消失在黑暗里。
听君珩说,那封盟书被国王收在书房里,而书房有时候毕竟要面见一些臣子,所以修建地格外大。
檀玥很轻松地掠进来。这里没有守卫,乌漆嘛黑,只能靠着刚刚出来的月光一点一点探路。
檀玥越走越心悸。不知为何,这个地方总感觉让他不舒服,他无法形容,像是被吞入黑暗,无法逃出,感到有一种恐惧,但更多的,给他的不安越来越重,仿佛这里就快要成为他的归宿,无限的悲哀拼命朝他涌来。
月光很弱,檀玥看不清路,但隐隐约约的,不知是心里作祟,他闻到了一股淡淡血腥气,夹杂着雨后土地湿草的腥气味。
檀玥愈来愈闷,强压着这股不安,直到进入书房才稍微平静下来。
他赶忙拿出火折子照出点微弱的光来,小心翼翼地翻找。
不知是王伯太过放心还是怎么的,盟书被他很快的找到了。
盟书纸质没有语乐国的好,是兽皮所制,一行一行字读过去,檀玥的手也一点一点的抖,仿佛这兽皮书有千斤重似的,他拿也拿不住了,就像是被泼了极冷的水,从头凉到尾,仿若窒息。
没错……都没错。
这是檀寞的字,是他亲手写的!
他不可能认错父亲的字。
檀玥怔然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火折子也差点掉落,不可置信。
怎么会……怎么可能!
檀寞在他们身边这么久,从未透露过自己对语乐有何不满,从未有如此野心。
什么我与大弥众君成为盟友,愿大弥助我一臂之力登上王位再分其疆土……
都是胡扯!
他的父亲绝不会如此!
父亲表面虽然冷淡。但他爱国,爱百姓,爱自己的亲人,为语乐出生入死换来了几十年的和平,这些功勋难道都是假象吗?!那些人竟然如此是非不分!
他气,但他无可奈何。
檀玥至多只是个大富大贵被人宠爱的闲散小世子,就像那次守城之战,他去了,但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外百姓送死,他做不了什么。
他没有权利,保护不了他想保护的人。
他突然想起檀寞的话。
“你将来是要随我出征的。”
出征,打了仗,得胜归来,受万人瞩目,他就有了权利。
他那时候并不想要什么战绩,美名,权势,他看不上,所以他跟父亲吵了一架。
可是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些的重要性,在官场上,没有权利,就是待宰的羔羊,有了权利,他就有底气可以试着保下檀寞,至少守城的战役,他的话就有一席之地,那个陈将军也不会毫无顾忌地无视他。
可他现在就是一个被人追杀的罪人,什么都挽回不了,什么都做不了了。
檀玥将东西放回原位,悄悄退了回去,因着现在心情沉重得过分,就连书房外让他觉得诡异的气氛也被一扫而空,只留下想马上逃出去的想法。
可刚退到一半,他就退不下去了。
数把火光照在他脸上。
“站住!你是什么人?!”
檀玥心中一震,冷不丁碰上卫兵,他忙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
他讪笑道:“额哈哈,各位大哥,我是跟故王殿下进来的,第一次来,王宫太大,这不,迷了路,各位大哥见谅。”
有个卫兵道:“故王?”
檀玥:“对对对,就是殿下。”
另一个卫兵道:“故王就在旁边的殿里,你这都会迷路,怎么看都是居心不轨,故王……”
“本王什么?”
那卫兵话还没说完,就有个冷冰冰的声音横插进来。
众兵行礼。
君珩走到檀玥面前,冷声道:“对本王的人不敬,谁给你们的胆子。”
说着他往后看檀玥。
檀玥摇摇头。
众卫兵忙低首:“属下不敢。”
“珩儿。”
又是一个声音传来,众卫兵苦不堪言,又转了个方向行礼:“陛下。”
君垣——国王向一行人走来,道:“你们先下去吧。”
卫兵们忙不迭走了。
君珩向他行礼:“父王。”
君垣看着是个十分和蔼的人,与檀寞年纪相差不大,却比檀寞让人更容易接近得多,是以他一笑春风和沐,众人一见便觉此人亲近的很,若不是他是国王,兴许就是哪家的富贵少爷,温和知礼,可人家偏偏就是一国之主,却并不苛刻百姓,于朝臣见或许觉得他太过妇人之仁,没有自古以来属于帝王的狠厉,却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治国有方百姓和睦,再加上王弟檀寞征战四方的辅助,两兄弟可谓是一方神话,令人艳羡。
只不过,王弟陨落了。
君垣眯眼扫了眼檀玥,并没注意后者不对,匆匆一眼过后就对君珩道:“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府吧。”
君珩恭敬道:“是。”顿了会,随即又道:“父王,儿臣想去死牢一趟。”
君垣眯了眯眼,有些疑惑:“前几日不是去过么?怎生多次去死牢?”
君珩:“衡旸王当初带过儿臣教儿臣习武,因此想再去看看他。”
君垣神色不变,只是眼里多了层歉疚,叹了一声:“也罢,是为父从前冷落了你,那便准你去吧。”
君珩:“多谢父王。”
……
檀玥松了口气。
他这王伯以前待他是极好的,甚至可能比君珩还要好。只是因为君珩生母在后宫并不得宠,连带着君珩本人也并不怎么关心疼爱,而君珩自己又是一个不争不抢的性子,是以到头来他跟檀玥一家走得更近,关系更好,方才那父子对话,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是君臣,太过简短疏离了。
“君珩,你真要去死牢?”
“不仅我去,你也要去。”
亲自去见当事人,可比在这里找一纸书得到的线索要有用得多。
“……好。谢谢你,君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