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哥哥。”
瑟兰的目的达到,轻快地直起了身子,她脸上挂着的淡淡的笑容一直没有变化。“我会给你写信的,一个星期写七封也没关系。”
额前的温度逐渐恢复,刚刚那种逾越的氛围似乎是一次幻觉,但在瑟兰走后,摩诃洛从身上拾起了一根白色弯曲的长发,那是瑟兰刚刚不小心掉落在他身上的。
“你也不舍得她走,对不对?”摩诃洛喃喃自语着,他体内的默默然又一次翻滚沸腾,胸口的项链烫的不可置信。
7.
海谢发现摩诃洛和瑟兰之间古怪的关系的契机,是在瑟兰从魔法学院里放假回家的几次。
他们站在门口迎接家里的那只小海东青凌冽地跨过寒风向他们疾驰而来,瑟兰雪白的长发随着风飞舞,在雪地上她是唯一艳丽的绝色。
她是那么地吸引人注目,就好像……她是命中注定的主角一样,全世界就应该围着她转。
幼妹从飞天扫帚上跳下来,她的睫毛上还有未融化的雪花,那双灰色的双眼流光溢彩。
外面的世界开拓了她的视野,海谢能感觉到瑟兰和之前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她的眼光更高,并且似乎已经不会局限于家里的两个哥哥们。
他欣慰地笑起来,正打算抬起手来弹去妹妹肩膀上的浮雪,可是身旁弟弟的不对劲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摩诃洛控制不住地在颤抖。
他大半张脸被围巾遮住了,但海谢知道他肯定又在不受控制地咬嘴皮,这是摩诃洛焦虑时会做小动作,作为哥哥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不仔细观察不会知道的事。
摩诃洛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海谢认出那条围巾是瑟兰圣诞节时亲手织的送给他的礼物。
“……摩诃洛?”
不对劲。
有哪里不对劲。
瑟兰似乎也看出了哥哥的异常,她眼底似乎流过了什么,但很快地被掩盖掉了。海谢看不出那是什么情绪。
“哥哥。”瑟兰走上前,一把拉住了摩诃洛的手,然后扑进了他的怀里。她长高了很多,但是还没有长到摩诃洛的下巴。海谢和摩诃洛两人在这几年如同竹笋般一节节拔高,每个都直逼6.2英尺。(约等于190cm)
白发女巫用一种低喃的语调在摩诃洛耳畔说:“……我好想你。”
他们是那样的亲密无间,摩诃洛焦虑的症状也逐渐停息。可海谢站在他们身旁,看着他们紧密相拥,有一种被无形的屏障隔离的感觉。
……好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他呆愣地站在原地,他刚刚还想去拂去妹妹肩头的雪,可是他现在像一个多余的存在。
他的世界被分割为了两部分。
而他被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分隔在了边缘。
……摩诃洛和瑟兰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的?
这绝对不是正常兄妹的范畴内的感情,海谢盯着两个人紧挨在一起的背影,他怔愣地一次次翻着自己的记忆,却发现不正常的似乎是自己。
冷落妹妹的是她,迁怒妹妹的也是他,放任摩诃洛去和妹妹接触的也是他,因为继承家业而变相抛弃亲情的也是他。
可是……
(那也是他的妹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摩诃洛不是一个默然者吗?为什么妹妹会更亲近他?妹妹是他的妹妹吗?妹妹明明更像我一点?他们是不是太亲密了?为什么我被隔离在外?)
……为什么我被隔离在外?
大雪纷飞。海谢撑着伞,感觉自己好像被留在了原地。
8.
瑟兰还是像往常那样每周都会给哥哥寄信,节日里回不去也会送上一点伴手礼。
她在信中零零散散地会写很多,写宿舍窗外飞扬的风雪,写被冰冻的湖下游动的鱼怪和女妖,写学习魔法时的困惑和疑问,也会埋怨老师有的时候太过死板愚钝,不带他们领悟更深层次的魔法。
【我感觉他们的目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限制住了。为什么,哥哥?
明明魔法能够到达的地方很远很远,甚至能够逆反时间并且挽救将死的生命。我听说还有一种巫师叫预言者,他们会提前知道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这不也相当于他们得到了时间的提示和眷顾,窥探到了部分的未来吗?
可是每当我想对我的实验鼠念一些难以逆转的魔法时,教授们都会来阻止我——他们说我太残忍了。】
摩诃洛看信的动作一顿,他下意识攥紧了胸口的项链,他能感觉到那只默默然也在透过他瞎掉的那只眼睛,在读瑟兰写给他们的信。
【……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残忍,哥哥。
通往理想的通天塔里充斥着牺牲和死亡,但我依然会执迷不悟地奔赴,你会阻止我向前走吗,哥哥?或者说你会觉得我太天真?
望回信,烦躁的瑟兰。】
“阻止吗?”
摩诃洛喃喃着,咀嚼着这个词汇的意义。
如果妹妹的理想需要他的死亡……
那只默默然也在沸腾喧嚣,它很兴奋,也很期待着摩诃洛的选择与结局。毕竟那对于他们俩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摩诃洛思索片刻,把来信妥善地放进抽屉,那里已经堆满了所有瑟兰留下的物什,整间书房里所有都是她的痕迹。
在他不知不觉中,瑟兰的存在就逐渐潜移默化地入侵了摩诃洛的世界,甚至连墙上挂着的驯鹿头都是他们亲自狩猎获得的。
他开始写回信。
9.
“扣住扳机的时候手不要颤抖,不然会射不中准心。”
“可是颤抖的不是我的手哦。”
瑟兰端着猎枪,几十码开外是一头正在觅食的驯鹿。摩诃洛紧紧贴着她,扶着她的手肘处,右手完全包裹住了妹妹端着枪的右掌。
他们好似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但是他们所做的事情又是那样血腥。
因为有一只眼睛是瞎的,摩诃洛的左半边世界全是黑暗。他一直很抗拒任何人在左侧方和他讲话,因为这样他只能偏过头去瞧着来者。
可是他对瑟兰又是那么宽容,就像此刻一样,摩诃洛其实无法看见瑟兰脸上的神色,他聚精会神地端着瑟兰端起枪的手,他是妹妹的瞄准镜。
他自然错过了瑟兰脸上的冷漠。
白发少女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那只鹿,他们处于下风,因此猎物完全没有发现有两个人类正在狩猎它。
这只鹿……就像自己的哥哥们和父亲一样。
瑟兰那双灰色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空洞地好像一片漩涡。
生命如此脆弱。她想。
哥哥瘦弱的血管下流淌着粘稠的血,纤细的咽喉底藏着细碎的呜咽,孱弱的身躯里跳动的是黑色的心脏。
哥哥也如此脆弱。
“砰——”
枪响冒出一阵火药味的青烟,刺鼻的味道弥漫在了西伯利亚的冷酷寒冬里,锁链一般套死了那只小鹿的灵魂。
瑟兰放下枪,子弹一击毙命,打在鹿双角之间的额部,滚烫的鲜血涌现,好似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天。
那时候的瑟兰第一次看到哥哥体内的默默然,她天真地以为哥哥因为这股力量而无所不能,他应该是所有巫师都恐惧的人。
可是,归根结底,她和哥哥是一类人吗?
瑟兰放下了枪,摩诃洛从她身侧走向那只鹿,去检查它的体征和枪弹痕迹,留瑟兰一个人独自站在雪地上回味刚刚开枪的滋味。
白发少女看着手中的猎枪,她眯起了那双灰色的眼睛,抬起手来,又去瞄准此时此刻蹲在鹿尸体身边的人。
她的动作过分娴熟了,和摩诃洛刚刚扶她时僵硬的姿态完全不一样。
瑟兰屏息,尽可能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从而去减少子弹射出膛外的偏差。
瞄准弹道的目标正中靶心。
那是哥哥?还是哥哥的皮囊?哥哥为什么会是两种不同的生物?
他会回头看到我举起枪对着他吗?
可是下雪天真的好冷。瑟兰很想杀掉什么东西。
“瑟兰?你不过来看看吗,你捕猎到的第一只鹿。”
“马上来,哥哥。”瑟兰应声道,乱七八糟的思绪被打断,下意识地放下了猎枪。
——她当然和哥哥不是一类人。
摩诃洛这时候蹲在地上回头看瑟兰,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哥哥正在举枪瞄准自己,那只有一只看得见的灰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黏着和令人窒息的神色。
瑟兰走过去,看到了那只倒在血泊里的鹿,那是一头健壮的公鹿,皮毛很漂亮,死亡一瞬间就带走了它的所有痛苦。
在她的眼里,或许摩诃洛和这只鹿其实并没有区别。
“嗯?”
见瑟兰没什么动作,摩诃洛偏了偏头,白色柔软的发丝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那双眼尾上挑的灰色眼睛里流光溢彩。如果海谢在现场,他肯定能知道摩诃洛此时此刻在干什么——
他在一点一点地引诱瑟兰,就像一个耐心十足的猎手,等着猎物踏入陷阱,一击毙命。
默默然其实在影响他的本性,他的很多习惯和潜意识的小动作正在向动物改变。
或许哥哥有一天会真正的成为她的一条狗呢。
瑟兰兴致盎然,说实话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哥哥发生的“小变化”。她也蹲在了摩诃洛旁边,用切割魔法去娴熟地将它皮毛分离。
10.
【冥界位于大地最西方的地底深处。死后的灵魂在神使赫尔墨斯的引导下穿过黑暗抵达地狱之门,通过此门后就不能再重返人间。
冥河的名字叫做阿克隆。由地狱中服苦役的罪犯眼泪所形成,所以水面上经常闹着听来极为恐怖的哀鸣——】
魔法能够使人死而复生吗?
炼金法阵亮起,死去的亡魂会从阿克隆被拉回人间,所需的代价可以是你的一切。
【It will reborn.】
魂归故里。
11.
——突如其来的恐惧。
摩诃洛发现最近妹妹好像开始变得冷淡起来了。
寄信的频率在减少,信的内容也开始变得格式化,节日里休假回家也很少再和摩诃洛单独相处,她好像有了自己的秘密。
就连默默然在靠近瑟兰时也开始颤抖。
怎么回事…?
白发青年不安定地咬着指甲,他很焦虑,长时间和妹妹过度亲密他已经无法接受这种断崖式绝交,妹妹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脑海中出现,可就是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怎么回事??
是海谢吗?是他和瑟兰说了有关于自己的坏话?是父亲吗?他又在打压瑟兰了吗?
摩诃洛神经质地抽搐着十指,默默然在他的体内里盘旋、压缩,扭曲他的肠道和胃部,摩诃洛开始干呕。
他好像要活不过下一个春天了。
默默然对他的身体负担实在是太大了,他的身躯已经被腐蚀成了一具空壳,他的灵魂已经在身体的边缘摇摇欲坠。
摩诃洛在6岁以前是从不畏惧死亡的,可是当他抱起妹妹襁褓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生命似乎就被无形之物套上了缰绳。
瑟兰是他的救世主。
他的灵魂,他的身体,他的全部都被瑟兰烙印上了痕迹,扭曲的红线在他们的血管里连接,牵扯着摩诃洛的心脏。
他知道这样不对。他知道瑟兰是他的妹妹,是他唯一的妹妹,是在同一个子宫里孕育出的生命,但他已经逃不走了,他被蜘蛛网越缠越紧。
——可是摩诃洛,你分明也乐在其中。
那只默默然的情绪很激动。
你就是一个堕落的混账。
瑟兰从小开始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巫师。她冷漠到一种扭曲的地步,在她的眼里,摩诃洛甚至可以确定就连自己也是可以被牺牲的牺牲品。
在同龄人还以为一点点小事和父母争吵的时候,瑟兰就已经站在针叶林里,看着默默然撕碎一头头猛兽了。她的世界血腥且冷酷。
这没有你的手笔吗,摩诃洛?你确定没有?
…摩诃洛也不敢确定。
他恐惧着去注视妹妹的眼睛,那双和大哥海谢相似的烟灰色眸子里其实什么东西也没有。
被她看着时,就好像自己是个死物。
12.
“我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大哥。”
摩诃洛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脸,默默然对他身体的腐蚀程度高的难以想象,他现在已经很难站稳了,整个人瘦弱地好像风一吹就会碎成漫天飞雪。
他脖子上那条瑟兰织的鲜艳围巾也难掩苍白的唇色,摩诃洛手指已经变成了青色,浑身上下的温度甚至比周围空气还冷。
他们站在所罗门诺维奇的破败庄园里,这里曾经盛满了所有幼时的记忆,枯萎的苦舍桓和玫瑰丛如同荆棘一般躺倒在雪的压服下。
它们仍旧在魔法的效果下盛开。
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海谢想。
是和瑟兰的关系吗?那种旁人不可插足的兄妹关系,摩诃洛深深爱着自己的妹妹,就好像要把瑟兰编织进自己的生命里一样。
“……父亲说在最近几个月要将家族管理的权力交给我了。”海谢想要转移话题,和瑟兰相关的一切都让他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可是,摩诃洛所说的却和海谢以为的没有关系。
“……她一直在试图复活我们的母亲。”摩诃洛咳嗽了几声接着说,他轻轻拂去玫瑰丛上的积雪,默默然的魔力一瞬间让这几丛被魔法保护的玫瑰化为灰烬。
“Онанехочет, чтобы кто-тоизнас знал.”(她不想让我们任何人知道。)
海谢沉默了片刻,他愣住了。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
他去看自己的弟弟,摩诃洛那只灰色的眼瞳里黑色的雾气在逐渐扩大,海谢才发现摩诃洛已经不带那串可以抑制默默然的项链了。
摩诃洛奇怪地笑了起来,如果那可以称作“笑”的话,可是他眼底默默然的黑雾却像眼泪一般凝聚着,修补着他悲伤的心脏。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摩诃洛没有回答海谢的问题,他自言自语着。那个他曾经牵起手的幼小的妹妹,似乎早就潜移默化地成长为了一个恐怖的、脱离人理的怪物。
有很多事情早就在岁月的流淌中变更了,就像瑟兰,大哥其实也一样。
妹妹不是永痕不变的死物,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喜怒哀乐,只是她平时不展露出来而已。
你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呢?
海谢想。可是他说不出话。
“瑟兰给我最近的信中,她说她要去英格兰。”
良久,他艰难地吐出了这个事实。“她要走了。”
海谢想去拍拍摩诃洛的肩,可是又怕掌握不住力度把弟弟拍一个踉跄,伸出的手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他既希望妹妹不要回头。可是瑟兰的所作所为又必须由他来阻止。
复活死人是巫师不能触碰的禁忌,将亡者之魂自安息地唤回时,会带回来很多不该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的东西。
摩诃洛轻叹了一声,那声叹息随着寒风的尾巴,消失在了飞起的雪尘之中。
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