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宗承受欣慰颔首,“主子的意思很明白……第一步棋就是将应国公、诠国公、常国公、镇宁侯、明威侯、卢龙侯、晴川侯、归元伯、光安伯、清正伯、宁会伯、绪明伯一网打尽。崔学士,这些人毫无建树,只知道鱼肉百姓,赚得盆满钵满。主子希望你能签字画押,指认他们谋反。事成之后,饶你一命。”
“宗公公,皇上诬陷臣下谋反……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宗承受苦恼地叹了口气:“这些蠢蛋也只能压榨压榨老百姓了,说他们谋反着实是抬举了他们。崔学士,我实话对你说,这‘三公四侯五伯’满门上下绑在一块儿……也抵不上你一人有能耐。主子看中了他们的家业,要将银子纳入国库,再把田产散与流民——只有‘谋反’这个罪名见效最快、牵连最广。”
顿了顿,他又说:“我没读过几本儿书,近来听主子跟我讲了许多,也明白了些许道理。如今府库空虚,处处缺钱。主子说救国惟有两策,一个叫‘开源’,一个叫‘节流’。节流已经‘节’了,主子每天就喝一碗粥,罢去了所有无用陈设,极力削减宫廷开支,但……”
话未说完,崔文纯蓦地开口接话:“但太上皇留下的窟窿太大了,‘节流’无济于事,故而皇上只能设法‘开源’。可皇上又不愿巧立名目,向百姓收取苛捐杂税,就只能拿勋戚名门开刀——他们爵位在身,代代贪婪成性,家家户户都积累了二百余年的财富,足以供朝廷度过难关了。”
宗承受微微一怔,随后欣喜而笑:“对,对!崔学士看得的确很清楚。主子决心给朝廷来个大换血,太上皇所信任倚重的人……通通除掉,一个不留。楚尚枫如此,您也是如此。”
“楚尚枫不过官居七品——放眼整个京华,这种芝麻官儿一抓一大把!”提起楚尚枫,崔文纯的怒火霎时顶满了胸膛,紧接着便有浓浓的哀恻攀上心头,“他究竟有什么罪……让你们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郝典官,你先出去。”宗承受回头吩咐了一句,待郝胜清出屋后再度近前两步,饶有兴致地说,“太上皇临朝将近二十年……倘若没有你们推波助澜,如今的天下又怎么会是这副千疮百孔的模样?”
崔文纯盘坐在地,闻言抬眸望向宗承受:“宗公公,我已做了阶下囚,而你也并非显官。原本我有很多话不能说,现在倒是可以一吐为快了。至于是否要上禀皇上……宗公公到时自己拿个主意。”
“崔学士尽管说,我候着。”
崔文纯身体前倾,凑到宗承受耳边问:“宗公公,葆宁王自尽……太上皇是怎么对皇上说的?”
“结交内侍,违背祖制,太上皇不得不忍痛处置了他。”
“王爷临终前曾对我推心置腹地讲过一番话。”崔文纯尝试着回忆葆宁王的面容,却只能记起他凄惨的死状,以及那些殷红的鲜血,“宗公公,你琢磨琢磨——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在为太上皇尽心竭力?紧要关头,太上皇下诏内禅,自己倒是自在逍遥了,留下这些大罪让我们承担。国舅爷尚且是外戚,我的求援奏疏送入淇风宫,太上皇却连只言片语也不愿批复。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东宫与我们,都不会是这场棋局的最终赢家。”
宗承受有些发愣。
“万寿节、淇风宫、巡江南、建戏楼,还有那个‘小安乐国’……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劳民伤财。我也是劝过的——不单单是我,国舅爷也劝过,可太上皇不听。既然他不听,差事还是要有人办。让谁办?自然让我们办……‘社稷十邪’的名号就这么打响了。”
“我、叔父、岳丈、老侯爷、葆宁王、国舅爷,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是太上皇的棋子——曾经的棋子,如今的弃子。”
“崔学士这话似乎有道理。”宗承受沉吟着点了点头,“但你们也确实享受了寻常官员所没有的待遇……高官厚禄,仕途通达,就不必怨天尤人了吧?”
崔文纯淡然道:“我没有资格‘怨天尤人’,也并非是要辩解什么,只是劝一劝你,连带着也劝一劝皇上。杀戮太重,用法太酷,虽对国朝有益,但难免也会有损清望。将来垂鉴史册,怕是不好描补。”
听了“不好描补”四字,原本正往门边去的宗承受忽而止住脚步,回首说:“崔学士,我今日之所以带郝胜清来,原本是预备着要了你的半条命去。你却讲出了一大套说辞,把我给绕晕了。你所说的……我会代替你转奏主子,是生是死、是荣是辱——全凭主子一句话。但我思来想去,你的种种行径曾气得主子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我要为主子出一口恶气才好。”
崔文纯静静地望着他。
“郝典官!”
眼见得郝胜清应声而入,宗承受不由笑道:“继芳兄,你读书多,帮我想一想——明朝的洪武爷坐江山那会儿,曾有士子以自残来拒绝出仕,砍的是什么地儿?”
崔文纯的双手霎时攥握成拳。
郝胜清点了点头,躬身说:“宗公公记性真好,士子砍的是大拇指。没了拇指,永生永世就没法握笔了。”
“原来是拇指。”宗承受双眉一挑,含笑看向崔文纯,“当年崔学士在乱珠榭为太上皇点茶,太上皇盛赞您这双手是‘天赐重宝’‘价值千金’,我可是心驰神往许久了。继芳兄,砍掉拇指不会死人吧?”
“宗公公言重了。我的刀快着呢,就一会儿的工夫。”
“那就有劳继芳兄了。”宗承受满意地微微颔首,又谓郝胜清道,“崔学士好像没认出你来,你提示提示他。他记性好,一定会想起来的。”
郝胜清开了牢房的门,迈步而入。
见崔文纯神情凝重,他轻轻摸了摸唇边髭须,嬉皮笑脸地一点头:“当年家父上疏参劾你们几个狗贼,被逼得自戕身亡。你岳丈那个老混账向太上皇进言,将我们全家八十余口流放剑南。我们一家在那儿贫病交加,你们在京华日夜高歌,听说后来还鼓动着太上皇去江南玩儿了好一阵……崔学士,您知道我是谁了么?”
“你……你是……”崔文纯震骇不已,喃喃道,“你是郝参来的儿子。”
郝胜清猛地挥出一掌,恰恰扇在崔文纯脸上,让他登时翻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