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心的疼痛大举侵袭,崔文纯不禁惨叫起来。他痛苦不堪地跪在茫茫黑暗之中,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双血淋淋的手,它们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四肢,将淋漓的鲜血涂了个满头满脸。
崔文纯已然无力挣扎,只能任由它们把自己拽入深渊。深渊之下,静若古潭。极目望去,尽是故人。小侯爷、宝忱、老侯爷、葆宁王、叔父的面容次第浮现眼前,每个人都以庄重肃穆的神情望着他——另有一位尤为面生的文士,他双眸含春,满面笑意,可惜病气入骨,略显孱弱。
明明从未谋面,崔文纯却迅疾洞察了此人的身份。
他颓然拜倒。
“父亲。”
崔绰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俯身搀起自己的儿子:“朴怀,你累了,留下吧。此地虽然幽暗深邃,到底是团团圆圆。舍弃上面儿的一切,咱们永生永世地住下来,也算美事一桩。”
“儿子还有割舍不断的缘分。”
崔绰笑容一凝:“什么缘分?”
“救正秋回润州……以及一个诺言。”
“痴儿。”
崔绰长叹一声,伸手一点崔文纯的额头。面前情景陡然变幻,杂音渐趋喧嚣,崔文纯仿佛正身处澎湃起伏的激流之中,时而向前,时而向后。忽有一处光亮由远及近,一切景物就此清晰起来。
“崔学士……”
眼见着崔文纯的眼神由涣散变为凝实,苏寺生难掩激动:“崔学士,你终于醒过来了!”
崔文纯只觉得日光甚为刺目,不由紧紧地阖上双眸,耳听得人声纷杂,当下开口询问:“妙禅公,我这是……”
“昨夜你忽而晕厥在地,后虽被救起,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失了魂魄。人是醒着,但没了神智。”
提起昨夜遭际,崔文纯仍闭着眼问:“国舅爷现在何处!”
苏寺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喟然道:“我原是不想请你来的,可你坐立不安,只念叨着‘正秋’二字。虽然国舅爷不希望你来,但丘浮沉还是劝我带你来送他最后一程,也好断去旧日念想。我反复琢磨了许久,仍觉得理应给予你这个机会……”
崔文纯心神大震,立时睁开双眼,顶着毒辣的日头四处张望。
一梦街人头攒动。
监斩台上,翁策之与丘浮沉并肩而坐。几名威风凛凛的大理寺皂吏于他们身边站得笔直,面上不苟言笑,自有一番清肃庄重。数百御林军携手拦挡,硬是清开了一条道路,以供槛车稳妥通过。
崔文纯混迹在人群之中,随着人潮的拥挤而忽前忽后。
身边的书生忽然开了口:“据说那楚国舅长得与慈成皇后颇为相似——当年楚贵妃宠冠六宫,任谁都想一睹芳容,可惜未能得见。如今她兄弟被押赴闹市处斩,可谓良机难觅。一旦错失,追悔莫及。”
众人齐声附和,个个抖擞精神,预备着瞧个清楚。
翁策之低头看了看西洋怀表,随后朝丘浮沉点了点头。
槛车远远行来,楚尚枫被绳捆索绑地塞于车内,根本动弹不得。众人欢呼雀跃,排在最前的几位老先生瞧了瞧国舅爷的容貌,却见他只有一只眼睛,不由顿觉遗憾。
这等讯息一传十、十传百,在场观刑的百姓都深为失望。
“他为什么只有一只眼?”屠夫这般发问。
一个路过的僧人定睛看了看,从旁答道:“老话儿里说了——这是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原来成天在太上皇身边儿伺候,能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那僧人笑道:“不错。他原来成天在太上皇身边儿伺候,能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屠夫垂首沉思了半晌,终是恍然大悟。
几名差役将楚尚枫拖至行刑台上,大力按跪于地。在场众人霎时安静下来,都屏息凝神,准备听那血浆喷洒的一声。
翁策之站起身,指着犯人道:“验明正身。”
刽子手揪着楚尚枫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几名差役仔细看了,继而朗声上禀无误。
刽子手连饮三碗酒,拎起一把枭首大刀,忽听丘浮沉道:“楚尚枫!念你当年征讨淮东有功,本官特许你再交代几句话。要说要唱,随你!”
闻得此语,百姓们倍觉欣喜——没有什么事儿能比听得死刑犯唱上几句更痛快了。
楚尚枫抬眼向下望了望,似乎是在找寻什么人,但显然并无收获。他垂首沉吟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轻声说:“没了。”
丘浮沉摇了摇头,伸手取了命签,远远往地上一扔,厉声道:“时辰已至,速速将楚犯处斩!”
刽子手挥起大刀,迅疾斩下。楚尚枫立时栽倒于血泊之中,却一时未能咽气——不知何等缘故,刽子手没能将他的脖颈一下砍断,容得楚尚枫痛苦不堪地苟延残喘。
百姓大失所望,议论四起。
见状,翁策之勃然变色。
“不妨事,不妨事。”丘浮沉低声劝说了他几句,继而朗声道,“着刽子手再行处斩。”
闻言,差役们上前拽起人犯。楚尚枫的头颅还没掉落,仅靠着颈骨暂时连在身上,此时松松地垂在胸前。刽子手咽了口唾沫,狼狈不堪地二度挥刀。
又听得刀刃作响。
崔文纯的身形晃了晃,腥甜之意涌上喉头。他呆愣愣地注视着滚落尘埃的人头——那是他的挚友,是他人生三十余年中为数不多的几抹光亮,就此彻底消逝,而他无能为力,只能在旁观望。
一缕鲜红的血液霎时冲破了牙关的阻隔,顺着唇角拼抢而下。
血与泪,流不尽。不甘心,不平意。
“崔学士……”苏寺生骇然地望着崔文纯——鲜血正接连不断地自他口鼻处泉涌而出,“崔学士,你……”
崔文纯又开始阵阵发晕,他顾不得擦拭血迹,只是竭尽全力地抓住了苏寺生的手,眼泪也随之落了下来:“替我……给正秋……收尸……送……送往……润……”
他没能说出“州”字。